第57章 獻祭
獻祭
作陪的原因,桑麻不知道。
她想了想,低聲開口:“主子可要同去?”
崔時清瞥了一眼窗外如影随形跟在父親左右的紀危舟,陰陽怪氣道:“人家處得多好,我去做什麽?”
這是希望公子與侯爺處得好,還是處不好呢?
桑麻斟酌着,問道:“也不知公子會陪多久,不如讓侍衛随身保護?”
雖說沒了山匪,這條官道安全得很,但終歸車來車往,侍衛還是大有可為的。
“還是你辦事妥帖。”崔時清意味深長地看着桑麻。
“主子謬贊。”
桑麻也沒耽擱,搖動車廂內的鈴铛,不多時随護車駕的葉霖騎馬上前。
“縣主有何吩咐?”
桑麻:“侯爺在路邊會友,你跟着過去瞧一瞧,若有什麽需要的,随時過來禀報。”
“……”能有什麽需要?
葉霖正納悶着,目光觸及桑麻的眼睛時,後知後覺品出幾分深意,随即颔首離去。
倚在憑幾上,看着二人交談的崔時清,沒由來覺得他們相處得很融洽,對上桑麻的眼神裏也多了些興味。
“主子?”在近乎直白的注視下,桑麻莫名緊張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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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時清托着腮,眼睛掃過清秀流暢的輪廓,或許因為眉眼與奶娘柳氏如出一轍,讓她天然多了些親切感。
“他叫?”
“葉霖,皆在國公爺身邊護衛。”桑麻恭敬道。
崔時清又道:“多大了?可有婚配?”
桑麻眼皮跳了一下,但還是如實回答:“葉侍衛已到弱冠,未曾聽過婚配之說。”
崔時清敲了敲矮幾,“二十還沒婚配,是何緣由?”
“奴婢與葉侍衛并無私交,并不知曉其中內情,主子若有興致,奴婢可前去探聽。”
崔時清看着似是沒有聽出她言外之意的小婢子,也不繞彎。
“此事你不必插手。”
“主子?”桑麻頓時無措。
崔時清揚了揚眉,淡笑道:“害怕什麽?我還能逼你嫁人不成?”
望着眼前這雙堪稱溫和的眸子,桑麻卻不敢存有過多天真。
這是可以随意對她生殺予奪的‘天老爺’,她的一切都捏在此人掌中,一個興致而起的念頭,都不是她可以随意承受的。
車外陽光普照,桑麻卻如墜寒潭。
她直愣愣地望着崔時清,聲音微顫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想嫁人。”
崔時清有些意外,一時分不清桑麻說的是什麽意思。是不願意嫁給葉霖、還是不願意嫁給所有人。
“說清楚。”
若不是懷中還有小郎君,桑麻幾乎想匍匐在地,開口乞求。她用盡全力平複着自己的慌亂,以盡可能平穩的口吻,說道。
“奴婢願意終身不嫁,伺候主子左右。”
崔時清目光冰冷地看着她,扯了扯唇角,“你不嫁人,是為了我?”
在這樣淩厲的目光下,桑麻咬着唇,努力讓自己冷靜,卻依舊止不住地顫抖。
她不願意成婚,她不願意重複阿娘的人生。
生下兒女,再把兒女帶入主人家中,生生世世為奴為婢,永遠無法為自己做出、哪怕一個決定。
她很害怕,自己會成為阿娘那樣,對子女的哭聲視而不見的人。
伴她十餘年,也許還會跟随她終生的枷鎖。
她害怕,卻願意以身獻祭。
就止于她吧,不要再随着血脈、代代流傳了。
崔時清看不穿桑麻的心思,但面對她強忍驚懼的模樣,還是壓下了心中的不耐。
拿起矮幾上的帕子,裹着指尖漫不經心地拭過她面頰上不受控制而落下的淚。感受着她的懼意,把帕子留下,抱過還在沉睡的豐年,神色漠然地注視着她。
“你的婚事我可以不過問,但你是阿姆唯一帶在身邊的女郎,若是傷了她的心,我便容不了你。”
崔時清知道桑麻和柳氏之間,也存了許多難以言說的隔閡,但是要求她推己及人,便有些異想天開了。
她生性本惡,自私自利、眼裏容不得沙子,更偏私護短得很。
桑麻是阿姆的骨肉,她可以為了這雙相似的眼睛,寬待小婢子;也可以為了這雙相似的眼睛,剜掉讓阿姆難過的腐肉。
也許在小婢子心中,錯的是阿姆。
但是對她而言,對錯與否根本就不重要,誰也不必與她說什麽黑白之道,所有規則皆是狗屁。
‘愛欲令其生、恨欲令其死’便是她的處世之道。
桑麻緊緊攥着沾了淚的帕子,沒有再讓眼淚落下,她知道崔時清不喜歡軟弱之人。她也知道,自己相對于其他人的優勢,可成為生機、也足以毀掉她。
生死、都在一線之間。
她緩慢地跪在崔時清的面前,擡起頭,選擇露出那雙印着柳氏血脈的眉眼,艱難地開口道。
“奴婢是主子的人,婚事自是應當由主子做主。”
崔時清面無表情地看着桑麻,看着企圖利用她,來對抗生母的女娘。
桑麻知道自己是在觸碰崔時清的逆鱗,但她別無選擇。即便她依舊無法掌控自己的未來,但起碼眼下,她參與了自己的生死。
如此一來,即便逃不過一眼到頭的人生,或許也可以少些後悔?
她目光堅毅,再次開口道:“求主子做主。”
這雙眼睛。
崔時清抱緊了豐年,輕撫他有些不安的小身子,問道:“你恨阿姆?”
桑麻抿着唇,眸子空洞。
“你恨她什麽?因為我?還是?”
崔時清突然福至心靈,看懂了這雙充滿絕望的眼睛,詫異道:“你不願意當我的婢子,不,是不願意當任何人的奴婢?”
桑麻依舊沒有回答,但那雙晦暗的眼睛裏,卻浮現了答案。
——她不願啊。
“為何?”崔時清難以理解。
從前朝開始,九州八荒戰亂不休,饑民餓殍遍地。哪怕在先帝武皇的嘔心瀝血下,有了這三十多年的太平,但卻并未真正平息戰亂。外族侵擾、匪患四起,甚至還有前朝餘孽躲在暗處。
一統天下,是她夢中的世界。
而眼下、真實的情況是尋常百姓猶如浮萍,飽受饑荒戰亂之苦,盼入世家為奴為婢,求得庇護和溫飽的數不勝數。
崔氏家生子多如牛毛,若非念及奶娘得力,怎會允其女入府?
然而,他們以為的善舉卻是逼迫良家女為婢?
崔時清不敢置信。
桑麻張了張嘴,正欲開口,她卻揮手阻止。
“不必告訴我。”
崔時清有預感,就算桑麻說出理由,她恐怕也不能真正理解。她從來不是可以設身處地、為別人苦難感同身受的人。
對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處置此人。
“你想要什麽?”崔時清思忖着,又道,“想來你也不願高嫁為妾的,那麽,若是可以脫離奴籍,你要做什麽?”
桑麻仰視着崔時清,卻抛下了所有的敬畏與恐懼,唇邊噙着笑。
“主子問我可有怨恨,我不恨任何人。世道艱難、女子更是艱辛,但我只求堂堂正正走一趟,告訴阿娘、也告訴他們,成婚嫁人、為奴為婢并非女娘唯一的出路,我們或許也可憑自己的雙手活下來,行走于世間。”
“你想脫奴籍、立女戶?”崔時清愕然。
桑麻正色道:“我想。”
崔時清神色複雜,端起了矮幾上的琉璃盞,注視着紅湯搖曳的風姿,餘光掃了一眼破釜沉舟的女子。
照理說,眼下她應該喚來護衛,把此等以下犯上的婢子拖走,讓她明白多數人的命運、或者說普天之下便沒有可以真正掌控自己命運的人。
何況是她。
不過,崔時清又有些好奇。
脫奴籍、立女戶?
在這條荊棘叢生的道路上,赤着腳,又可以走多遠。
随手把盞中冷涼的徘徊花湯潑向窗外,崔時清看着她,淡聲道:“只望你不會後悔。”
“奴婢不會。”
晦暗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暗淡的光,很快便被往日的沉悶掩蓋,桑麻低下頭,繼續做起本分的奴婢。
仿佛方才的野心不過是荒唐一夢,說完了,便又清醒了。
但桑麻知道,她為自己贏來了一次喘息的機會,她不會後悔。
不多時,葉霖打馬歸來,隔着簾子低聲回禀。
“三公子與蘇家郎君一見如故,多在談論文章功課。”
葉霖不敢把視線落入車廂內,見無人回應,便又道:“三公子不知蘇家郎君還未出孝制,帶了酒水,若非侯爺提醒,當即就要與蘇家郎君對飲的。”
他不知道?
崔時清可不認為紀危舟會兩耳不聞窗外事,恐怕是刻意在使壞吧。
透過身側的簾子,看着蘇珏離開後,寸步不離跟在父親身邊的紀危舟,也不知說了什麽,把這幾日都冷着面的人哄得眉開眼笑。
崔時清輕嗤一聲,心裏不痛快,恨不得告訴所有人。
這厮沒得好心!
葉霖禀報完,默默退下。
随後,紀危舟回到車上,一眼便看到在崔時清懷中仰着小肚皮呼呼大睡的豐年,和默不作聲跪在地上的桑麻。
“退下。”崔時清神情冷淡地說。
紀危舟看着崔時清沒什麽表情,但眼底的郁色卻未散盡。用水淨手,浸濕帕巾遞與她,抱回了豐年,才問。
“發生何事了?可要我來處理?”
崔時清面色冷沉地睨着他,“能有什麽事?你是第一日見我欺辱婢子了?處理?你要處理何人?又要教訓我一頓?”
無辜遭受牽連的紀危舟捂住了小兒郎的耳朵,委屈道:“這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時你我還小呢。”
崔時清恍惚了一瞬,突然察覺自己說的是第一世。
以他沒做過的事情來責怪他,似乎、不怎麽、管他的!
崔時清兇巴巴道:“你現在懂事嗎?人家師徒敘話,非得眼巴巴跟過去,恨不得使出渾身手段壓過蘇家七郎!你的清高呢?氣節呢?沒有!你就是狐貍精轉世!”
“……”
紀危舟無可辯駁,甚至對于小女娘細致入微的觀察産生了一種微妙的喜悅。
他的小女娘,還真是聰敏過人!眼裏心裏都是他!
“不狡辯了?”崔時清扯了扯唇角。
“軟軟說得無錯,我自然要認的。”紀危舟笑了起來,黑眸晶亮,難掩他的興奮。
這是什麽癖好?
揪着他的狐貍尾巴,怎還驕傲上了?
“不許吵。”
崔時清恨恨地瞪了紀危舟一眼,把帕巾丢給他,身子一扭,藏進了軟墊中,不再理睬他。
馬車重新上路。
崔時清偶爾會狀似漫不經心地斜乜一眼對面的人,暗想道,這狐貍精到底是在得意什麽?太讨厭了!
堵在心口的沉郁也在暗罵紀危舟間漸漸消解,昏昏沉沉睡着時,她甚至想。
以狐貍精的道行,或許會有兩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