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東宮

東宮

國公府的馬車還在宮門候着,崔時清拒絕了秦嬷嬷的相送,沒有走回府的禦街大道,駕車繞路走了花市街。

月上樹梢,街市兩側的燈火如星子閃動,夜游的百姓紛至沓來。

馬車緩慢行動,人流所淹沒。

崔時清以披風兜帽,把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疾步穿過暗黑的小巷,在懸挂彩蓮花燈的門上叩了一聲,餘光掃過左右,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半掩的門內。

春知鄉後院漆黑無光,崔時清入內以後,腳邊亮起了一星燭火,灰衣人已單膝跪地,等待指令。

“驗清楚與寒食散有無關系。”崔時清把從宮裏帶出的兩枚丹藥遞與死士,又道,“再重新調查一下刺殺案,從閣遠侯府入手,我要知道淑妃在這樁案子裏都做了什麽。”

“是。”灰衣人雙手接過丹藥。

崔時清轉過身,注視着門外的暗巷,眸子黑漆漆的,翻湧着濃沉的情緒。

“還有——”

她抿唇不斷撥弄着佛家之物,卻無法平複紊亂的氣息。最終指尖一頓,重重扣緊了掌心的佛珠,沉沉吸了一口冷涼的寒風。

“我要知道離虛道長的來路。”

落下此話,崔時清拉低兜帽,側身越過了門扉,把單薄的身影融入黑沉的冷夜中。

在一聲高呼下,車夫勒緊了缰繩、揚鞭催促,于密不透風的人群中破開一條道,驅馬行跑。

這條路比之以往都要短暫,崔時清還沒有回過神來,便已抵達府門。

攥着佛珠手串,她不再與心中的聲音對抗,擡步來到了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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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紀光和陳芝岚正在茶室閑話,崔時清來得突然,讓他們都有些意外。

“時娘來了。”陳芝岚招呼着她坐下,不動聲色地端詳着崔時清的面色,體貼地說道,“我正想到常春院去,這茶也快好了,陪着你家阿舅喝一盞。”

“舅母替我與外祖母道安。”崔時清彎唇笑了笑,乖巧應下。

陳芝岚撫摸她的腦袋,和紀光交換了一個眼神,領着茶室中的婢子們退下。

“想與阿舅說什麽?”紀光拎起釜子斟茶。

崔時清把手中的佛珠放在茶幾上,瓷盞中的茶水頓時滿溢了出來。

“皇後娘娘召見了我。”崔時清接過舅父手中的茶釜,重新斟了兩盞八分滿的茶水,端起一盞茶遞與紀光手邊,“可我不相信她,阿舅可以告訴我真相嗎?”

“她怎可!怎可!”

紀光渾身僵硬地擡起頭,看到崔時清之時,眼中的憎怒被潮湧般滾滾而來的歉疚所沖散,連帶着他那顆在歲月長河中鑄起的心,也褪去了冷硬的外表,裸露出千瘡百孔的血肉。

“阿舅對不起小時娘。”

舅父眼底的自責讓崔時清明白,她和紀危舟之間,舅父選擇了紀危舟。

她說不出心底的百般滋味,是失望更多、還是九世以來一直伴随着她的麻木更盛。

冷靜地注視着舅父,等待着他從痛苦的深淵中掙脫出來,如同溺水之人重獲呼吸,把往事吐露幹淨。

紀光的眼睛落于爐中青煙之上,神情恍惚地開口:“二十年前東宮走火,我任禁軍統領,當夜便在宮中值守,可直到大火沖天,我才收到消息。東宮本不該覆滅,但心懷叵測的惡徒在火場之外的一聲‘天怒降罰’,卻攔住了所有人,以至于一國儲君就此葬身火海。”

崔時清聽說了那場燃燒了一天一夜的天火,也知道最後的結局。但由親歷者親口陳述的經過,還是使她感到心驚膽戰。

“皇後是如何活下來的?還有他。”

紀光像是在與那些可怖的畫面鬥争,過了半晌,額間沁着冷汗,面容青白地繼續說:“走火時她并不在東宮。”

夜裏失火,太子妃卻不在東宮?

“不在東宮?她去何處了?”崔時清微蹙眉頭,忍不住往人性最嫌惡可怖的那一處去想。

紀光表情冷厲,“她說,她在佛堂中為先皇和天下百姓抄經。”

從舅父的語氣中,崔時清了然了。

孟雲希說的是一面之詞,無憑無據,卻又讓人抓不出她的要害。

一雙專注望着她的黑眸閃過眼前,崔時清不由問道:“夫君和剛出世的小兒都在東宮大火裏,她可有想辦法救下他們?”

紀光冷笑着說道:“在佛堂收到消息,她就病了。”

舅父口中的孟雲希哪怕有些古怪,但也不至于令其産生這般厭恨的情緒。

崔時清感受着紀光那股微妙又濃烈的憎恨,沒有說話,安靜地等待着。

“武帝還在病中無力回天,而我雖為禁軍統領,那一夜卻調動不了一兵一卒。所有人都像是瘋了一樣,守在東宮門前,等着這座殿宇化作廢墟。”

紀光的聲音有些蒼老,眼底的痛苦不斷翻滾着,仿佛還陷于那場大火中,無處逃脫。

“正門進不了,但還存有一處暗門。我避開眼線進入東宮,找到了抱着小兒的先太子。門扉皆上了鎖,但是以先太子的能力,不該破不得此門,他是心灰意冷,知天下再無容身之所,存了死志。”

“他唯一不舍的只有懷中稚子,見到我來,身陷囹圄卻釋然而笑,把三郎托付與我。”

“臨走前他舉着佛珠再三猶豫,最終還是把佛珠放入了襁褓中,從容赴死。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願她看到此物,可以顧念舊情,留我兒一命’。”

心口像是壓着巨石,崔時清呼吸滞澀,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自知天生惡種,最缺的便是同情他人、憐憫蒼生的心,但今夜在此,聽着困住舅父的舊事,仿佛身臨其境,身心皆被東宮的絕望所攫,不住地憐惜起襁褓中茫然無措的小兒。

“東宮走火與皇後有關?”崔時清問。

“她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我不得而知。”瓷盞碎裂,清茶夾着血跡從紀光的指縫間流淌,“但她知道暗門,從此處離開,再回來尋丢失的玉佩時,碰上了我和三郎。她的眼中只是意外,意外三郎還活着。”

“她可有辯解?” 崔時清的手指微微顫抖着,克制着心底因疼痛而升起的暴戾。

“我們皆知東宮大勢已去,真相如何沒有人會在意。她收走玉佩,連襁褓幼兒都沒有看上一眼,便匆匆而去。”

紀光如同被抽幹了最後一絲氣力,手肘撐着茶幾,勉強支起沉重的脊背。

“我無能至極,改變不了天下人心、懲戒不得罪魁禍首,只有茍且偷生,才可護住國公府,護住三郎。”

崔時清眉眼微動,輕聲開口道:“阿舅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總有一日,所有人都會感念您、敬佩您的。”

紀光苦笑着搖了搖頭,“阿舅對不住你。但是,如果可以,能不能繼續把三郎看作普通兒郎,當作阿舅的庶子?不要與他心生隔閡?”

勾起佛珠攥在掌心,崔時清沒有回應。

那個夢是真的。

這個念頭萦繞在心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平靜地面對紀危舟。

紀光在心疼與自責之間不斷拉扯着,最後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逼迫外甥女。

“還有十餘日,若是不願成婚,阿舅亦會為你籌謀好退路。”

*

從茶室離開,崔時清的腦中一直在思考着她和紀危舟的婚事,她無法确信這一世的紀危舟是否會再走上天命。

她想得比較粗淺。

——崔氏女不與皇族通婚,不入深宮後院。

再深入複雜的問題,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她強迫自己忽略,只在這個小坎坷上反複糾結,遲遲不動。

“這一世是不一樣的,他成不了大帝。”

“都當了八世,這次怎麽就不一樣了?”

“可這次他喜歡的是我呀!就沒有聽說過還有喜歡惡棍的大帝。”

“怎麽沒有?還有惡棍當皇帝呢。”

“……我們之間沒有贏家,哪怕我死了以後,天道之子也過得不好,所以也沒有輸得太徹底。”

“那也是輸了!你就甘心嗎?”

“……”

走在月夜下,崔時清的腦子亂成一團漿糊,怎麽也無法說服自己。

她沒想過,自己生前的執念會化為死後的枷鎖,連魂魄都離不得紀危舟,看着那個沒有絲毫人氣的大帝過了一世又一世。

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夜,折磨得她這野鬼死去活來的。

若是再來一次?

崔時清不由心驚膽寒,加快了步伐行路。

遠遠看到院門階梯上獨坐的一道身影,她微微歪着腦袋,認出了那人。

正有些遲疑,便看到紀危舟從長階上起身,暖黃色的燈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容顏上,把淡漠的眉眼勾勒出柔和的線條,更顯得他眉眼如畫、俊美無雙。

燈月之下看佳人,崔時清的眼神落在紀危舟的面上,再也移不開她的目光。

心底有一個聲音義正言辭着,與鼓噪的心跳聲交相應和。

怪他作什麽?

他還只是被生母抛棄、于養母嫌棄,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可憐!

投入紀危舟的懷中,嗅着屬于他的冷香,崔時清忍不住喟嘆了一聲,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他的胸膛間。

“你怎麽在這兒?”崔時清悶聲問。

紀危舟攏緊了她的披風,再探了探指尖的溫度,才輕聲說道:“軟軟遲遲不歸,我提了燈籠來等,便不至于迷了路,找不到我了。”

在溫暖的懷抱中,崔時清的身體有些發軟,帶着她的心也軟塌塌的,語氣透着絲委屈與濃濃的眷戀。

“宮裏不好玩,還不如在家中陪你。”

“下一次還有宴席,我便央求你留在家裏陪着我,哪兒也不去。”紀危舟彎下膝蓋,托抱起懷中的女娘子,慢步往院中走。

“你想怎麽央求?你知道的,我可不好說話。”

看着眼底藏了星光,閃動着璀璨的異彩,直勾勾望着他的女娘子,紀危舟的心尖泛着酸澀,連平靜的黑眸都不可自抑地染上了一抹猩紅。

但黑夜太過濃稠,星月亦不及桃花眼中的光芒明亮,崔時清并沒有發現他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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