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恐懼
恐懼
崔時清睡得并不好,斷斷續續做了許多夢,醒來以後什麽也不記得,卻留下了憂思過重後的倦怠。
起來以後,她還沒緩過勁,若兮便說了一個消息。
昨夜舅父去過父母院中,想必是坦白了紀危舟的身世,一早母親便來到常春院裏吵了一架,還揚言要取消這樁婚事。
“主子,這其中是不是有誤會?”若兮問得很隐晦,但顯然是為身後之人來探問的。
崔時清揉着鼓脹作痛的太陽穴,不欲與她多言,揮手便令若兮下去。
既然舅父沒有告訴舅母,她也不必多此一舉,把這個消息傳出去。
畢竟,皇太孫的身份曝光——
崔時清重新躺回床上,目光愣怔地望着頭頂的玲珑球,直到手指不知覺地探摸到枕邊的小竹笛,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刻字,眼神也逐漸堅定了起來。
連她都失敗了八次,沉迷丹藥的皇帝又算得了什麽?
哪怕賢文帝知道紀危舟的身份,鹿死誰手還未可知,或許最終只會更快地把紀危舟推上他的天命。
這可不行!
阻止天道之子,讓紀危舟當不上大帝,她便是這一世的勝者了!
玄魚端着熱水進來,輕聲問:“該是時候用朝食了,主子可要起來?”
崔時清的生活作息很固定,偶有疲懶的時候,為了養生卻也沒有耽誤過三餐茶飯,然而今日卻晚了半個時辰。
思及若兮出門時的面色,玄魚心中忐忑。
Advertisement
“過來吧。”
崔時清想通了,也精神了不少,沒有再耽擱,在玄魚的伺候下,梳洗過後便起身走出裏屋。
崔時清面色如常,似乎沒有受到外面風言風語的影響,玄魚暗暗放松。
“看我做什麽?”崔時清瞥向身邊的婢子,見她才松懈的身體倏地緊繃了起來,惡趣味地歪唇笑着。
玄魚頭皮發麻,弱弱說道:“主子的心情挺好的呀。”
對于小婢子的笨嘴笨舌習以為常,崔時清還是忍不住戲弄道:“你見不得我歡喜?”
“……不不不!婢子是以為外面雖傳得許多謠言,但沒有影響主子的心情,如此甚好的。”
玄魚懊惱地咬了咬肉嘟嘟的唇瓣,眼睛清澈而真誠。崔時清看着她,淡笑着低下頭,攪動碗中的清粥。
“都在傳什麽?”
玄魚并不知道若兮已經禀報過此事,義憤填膺地鼓着眼睛,氣呼呼道:“主子不要理她們!都是些碎嘴的!您和公子婚期在即,她們就是嫉妒,才會說你們的婚事辦不成的胡話!”
家中知道紀危舟的身世,已然反口,這樁婚事恐怕還真不好繼續。
崔時清沒了食欲,托着腮懶洋洋問:“當真辦不成呢?”
“怎會?!您與公子佳偶天成,怎可為了這些碎嘴的耽誤了要事!”玄魚不以為然。
他們怎能稱得上‘佳偶天成’四字?
崔時清自嘲地扯了扯唇角,眼底郁色濃稠,算是徹底笑不出來了。
她的沉默讓玄魚不由心生不妙,語氣急切地喚道:“主子?”
“怎麽,我做什麽還要與你交代了?”崔時清沒好氣地斜乜着玄魚。
玄魚自知失禮,攪弄着手中的帕子,可憐兮兮地瞅着崔時清,“奴婢知錯了,但是您與公子……”
“趙晉還你帕子了?”崔時清瞥向她手中的絲帕,突兀地轉移話題。
玄魚驟然紅了臉,連纖細的脖頸都像煮熟了一樣,成片紅熱,“是、還、還了。”
“一條帕子而已,沒出息。”崔時清看着揪着帕子的小婢子,輕罵了一聲。
玄魚唯唯諾諾地低着頭,不敢吱聲。
“怎還未用朝食?”紀危舟大步走了進來,掃過崔時清面前沒用過幾口的粥食,眉心微蹙。
崔時清看着他坐在身側,端走微涼的瓷碗,重新盛了一碗熱粥。她沒有拒絕,順從地握着瓷勺,舀了一勺放進口中,方才還索然無味的粥食倒是可入口了。
“沒歇好?”紀危舟端起她用過的清粥,不緊不慢地吃着,目光沒有離開崔時清,輕聲問。
“唔,夜裏喝了茶,折騰了半宿才睡。”崔時清說完,瞥見準備退下的玄魚,揚聲道,“你自去我私庫裏領一盒帕子走。”
“啊?”玄魚懵怔地停在原地。
崔時清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說道:“給你的!你家主子有錢!不必勞煩別人攢錢供你!”
玄魚再次被鬧得面頰飛粉,羞答答地屈了屈膝,噠噠噠小跑着領賞去。
“小傻子。”
崔時清無奈地彎唇笑着,收回目光,與紀危舟四目相對,看他神色有些怪異,便問:“何事?”
“軟軟對她可真好啊。”紀危舟笑說。
“……”崔時清被他的陰陽怪氣噎得失語片刻,才道:“小婢子不懂事,不看着點,怕是要被人騙走的。”
紀危舟夾了一筷子銀芽雞絲在她的碟子上,輕聲問:“你都不擔心我嗎?”
擔心什麽?
崔時清瞟過面前的菜,再看向紀危舟。
這麽喜歡我,還能跑了不成?
她胸有成竹地想着,偷瞄了一眼那張漂亮的臉蛋,又有些不踏實,暗忖着也為紀危舟夾了幾口菜,眉眼微彎地示好。
“你也吃呀。”
在崔時清狡黠靈動的笑容下,仿若被烈焰燒灼過的骨肉都得到了片刻甘霖,呼吸順暢了些許。
她心中是有我的。
紀危舟直勾勾盯着崔時清,珍惜地夾起面前的佳肴,一口一口、不緊不慢地嚼碎了,咽入腹中。
“夠嗎?”崔時清托腮問他。
紀危舟的喉間有些澀然,說:“不夠。”
崔時清把自己吃過,覺得好吃的,都夾給他。
俊美的郎君在身側認真用餐飯的模樣,令人賞心悅目。在布菜的過程中,崔時清突然發現了紀危舟喜愛伺候她食茶飯的樂趣,在心底為這個隐秘的喜好而感到羞恥、羞恥中又藏着熱烈的歡愉,眼睛移不開地看着紀危舟。
“你喜歡吃什麽?”
崔時清發現她從沒有注意過紀危舟的口味,但或許、他是喜歡清淡過于葷腥重口的,這個念頭剛起,正要把碟子中的油炸鹌鹑夾出來,便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吃入口中。
紀危舟喜歡崔時清專注看着自己的時候,這時所有的煩憂恐懼都會虛弱無力、失了力量,再也侵擾不了他一分一毫。
他的心被填充得很滿足,再沒有其他所求。
“我與軟軟口味相同。”
崔時清有些懷疑,但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再給他布菜時,還是忍不住會按照遙遠記憶中的片段,選擇較為清淡爽口的。
這餐飯他們都吃得很飽,哪怕崔時清眼下青黑、很想睡個回籠覺,但還是跟着紀危舟在偏廳暖房裏散步消食。
“近來府中不太平,可要随我去城南宅子躲躲清淨?”
紀危舟的聲音輕柔,溫和夠了頭,讓聽者生不出半點抵觸,但崔時清的面上卻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為難。
這時候與他離開,和私奔有什麽區別?
即便她不願意和父母冰釋前嫌,故作無事發生地維系早已淡漠的親情,可是在婚姻之事上她并不能一意孤行。
崔氏之女的身份不止意味着她可以養尊處優過一世,還有許多看不到卻刻在她骨子裏的束縛。
她可以肆意妄為、卻不能離經叛道,可以揮霍無度殘忍惡毒、卻不能傷及世家傳承的根基。
她無法指摘紀危舟自己也不能選擇的身世,并不意味可以全盤接受。
與本該死于東宮大火的皇太孫成婚,還有孟氏皇後的虎視眈眈,這樁婚事也許會損害崔氏持正的立場。
除非、她與崔氏主家徹底切割……
這樣值得嗎?
崔時清無法确定。
在近乎執拗的注視下,崔時清只好低頭回答:“長輩們不會同意的。”
心又空了一般。
紀危舟的眸子也空洞地看着回避他的崔時清,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心底的焦慮,以盡可能平靜的聲音問。
“我與父親說?”
崔時清擡頭看了他一眼,心底有些困惑。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要不要試探一下?
崔時清的心底湧出一絲軟弱的情緒,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更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解釋世家持正的重要。
最終只說:“阿舅很忙,我們也懂事點,不要讓他煩心了。”
“軟軟說的對。”紀危舟眸光晦澀不明,聲音極輕道。
崔時清頂不住他的眼光,與紀危舟錯肩而過,兀自走到窗邊,認真看着長腳幾上的魚餅。一時之間,青花瓷缸裏金鲫魚的長尾劃水的聲音,變得足夠清晰。
他們就這樣,同處一室,卻相隔了萬裏。
紀危舟癡癡地望着窗邊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擡步走向了她,把崔時清環繞在雙臂間,感受着一瞬間驚訝之餘突兀又生硬的抵觸,紀危舟勾唇溫柔地笑着。
“軟軟不願提前離府,但城南宅子都布置好了,總要過去看一眼的。”
“好,改日吧。”崔時清壓下那股心虛勁,敷衍地應道。
“好,改日。”
紀危舟感受到了懷中之人的心不在焉,聲音裏染着笑,似是寵溺,又像極了柔韌的蛛絲,侵蝕着網中之物的戒備心,一點點收緊纏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