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們
我們
午後,正院傳來消息,崔氏主家來人了。
不同于崔其沂來時的待遇,崔時清得到通傳便抛下身邊的人,跑到正院前廳。
白袍郎君長身而立,背對着她與長輩敘話,崔時清的眼睛晶亮,揚聲歡喜道:“阿兄!”
崔雲許轉過身,看着女娘穿着厚實的紅錦衣,發間的兔毛發帶随着她的跑動顫顫巍巍,活像個喜氣好動的大兔子,登時笑出了聲。
“阿兄!”崔時清眼裏綴着星子,仰頭又喚了一聲。
崔雲許伸手撫摸崔時清的兔耳朵,看着她紅潤的氣色,彎眸笑道:“養得不錯。”
“還是阿兄送來的女醫好。”雖說有了紀危舟以後,主家派來的女醫并沒有用武之地,但也不妨礙她賣乖讨好。
“好了,阿兄我、也在這裏!”崔長殷酸溜溜地擠進妹妹的眼皮子底下。
崔雲許眉眼溫潤,沒有和堂弟計較,往邊上退了幾步,禮讓他。沒料到的是崔時清也跟着崔雲許的動作,也往旁邊挪了挪。
無人問津的崔長殷:“……”
不能怪崔時清厚此薄彼,在國公府十餘年來,來京都最多的便是崔雲許,還有平日裏沒斷過的書信禮物,關系自然更親厚。
“叔父呢?他怎麽沒來呀?”崔時清在廳內看了一遍,失望地瞅着崔雲許。
同樣遭到冷對的崔其沂:“……”
比起父兄二人,崔豐年獨有的優勢便凸顯出來了,他胖乎乎的雙手扒拉着堂兄的腿,邀寵地撲閃起圓溜溜的大眼睛。
崔雲許單手抱起豐年,說道:“本來是要來的,但不小心染了風寒,受不得舟車勞頓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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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重嗎?醫士如何說的?”崔時清緊張地看着他。
“不嚴重。開春以後天暖了,他便來京都看你。”崔雲許溫聲撫慰。
“叔父體弱還須好生将養,年後我陪着時娘回鄉拜見叔父。”
崔雲許神情訝異地看着過早改了口的紀危舟,瞥了眼沒有什麽反應的堂妹,抿唇笑道:“好,我與阿爹在家中等你們。”
紀危舟也笑了笑,把手中的披子圍在崔時清的肩頭,輕聲抱怨着,“如此急躁,連個披子都不帶。”
跑了一路,方才不覺,此刻寒風拂來倒有些涼意,崔時清老實圍着羊絨披子,小聲嘟哝道:“知道啦。阿兄在此,不許說我了。”
“這兩小兒稚氣未脫,還鬥上嘴了?”陳芝岚面色如常地戲笑道。
比之崔雲許的淡然接受,崔其沂夫婦的表情都不太自然,尤其是紀月隐,看到侄子緊跟在女兒身後,面色當即便冷沉了下來。
“時娘過來,我有些話要與你說。”紀月隐忍着怒氣,對着女兒招了招手。
崔時清知道她要說什麽,但卻還沒想明白、更未下定決心,而此刻母親的招喚像是一根勒緊脖頸的繩索,讓她感到窒息的同時,便是下意識想要逃脫。
一時之間,場面有些僵持。
紀月隐知道自己作為母親是失職的,把親生女兒托付于母族十餘年。她很早便後悔了,但破碎的母女關系卻容不得她悔改。
這座府宅的至親各有各的私心,而她也是有的,她希望在母族的幫助下可以修複她們二人的關系,然而卻決不願看到自己的女兒也為紀家所用,陷入險境。
紀月隐正要以更強硬的态度來表達她的反對,紀危舟卻突然開口,打破了正廳的沉寂。
“母親找你私話,想必是有重要之事,阿兄有我招待,你且放心去吧。”
他不說還好,說完以後紀月隐的怒氣徒長,對着小輩到底沒能罵出口,怒瞪‘始作俑者’一眼,才淡聲道:“三郎還是稱我姑母吧。”
“是、姑母。”紀危舟垂下眼眸,溫順地應了一聲。
紀危舟的逆來順受落于崔時清眼底,讓她頗不是滋味,憋了一口悶氣,怒其不争地斜乜着他,得來一個故作堅強、又藏不住委屈的淺笑。
“……”崔時清的心亂成一鍋粥,轉而看向紀月隐,語氣也冷淡了幾分,“阿兄長路跋涉也都乏了,我們還是先送他回院子安置吧。”
‘我們’指的是何人,亦是不言而喻的,總歸不是她們母女二人。
紀月隐不免生出幾分幽怨,以往覺得侄子多好,如今便覺得自己多眼瞎。
此人分明與宮裏那位一樣,都是一窩出來的狐貍精嘛!
崔雲許亦看出了伯母和紀家人之間的生分,把豐年遞與崔長殷,走到崔其沂的身邊,無聲詢問。
崔其沂搖了搖頭,顯得有些懊惱。
而被嫡親阿姐視為‘始作俑者’的紀光更是心中發苦,在接連的眼刀下,走到兒子身邊,商量道:“陪阿爹下盤棋吧。”
崔時清不由觀察起紀危舟的面色,心想他若是不願,便想法子把他領走吧,阿兄總歸還要在京都住上一段時日,不愁相聚的時候。
“我與阿爹許久沒有對弈了。”紀危舟颔首,對着崔時清安撫般勾唇笑了笑,與紀月隐等人作揖行禮,又和崔雲許交代了一聲,“阿兄如有不便之處,盡可派人與我言道。”
崔雲許笑着應下,看着紀光父子離去。陳芝岚也尋了個理由,把此處讓與崔氏一家,心情複雜地張羅他事去了。
直到他們都離去,紀月隐的怒氣還沒散盡,不贊同地看着自己的女兒,“時娘?”
崔時清也知道逃不過,沒有再抵抗,跟着紀月隐走到內室。
“這是怎麽了?”崔雲許的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崔其沂頭疼道:“時娘和三郎不合适,或許會取消這樁婚事。”
崔雲許面露荒唐,萬萬沒想到臨近婚期不過十餘日,伯父會以這樣語焉不詳的理由取消婚事。
“我觀時娘與三郎情意不淺。”崔雲許強調道。
“我們會勸她的。”崔其沂看着他又道,“五郎也幫着勸勸時娘吧。”
“伯父若要我勸阻時娘,至少也該告知內情。” 崔雲許無奈道。
伯父一家不願道出實情,他一介小輩也不可強行幹涉。但他卻有些後悔,不該極力勸說阿爹在家養病。
有他阿爹在,至少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局面,也可讓時娘多上幾分倚仗。
崔其沂看着內室的方向,沉默了下來,而在裏面的氛圍也壓抑得很。
被當作無知女娘,聽了許多道理以後,崔時清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樣,目光呆滞。
然而紀月隐心急如焚,也顧不得她的默然,兀自唠叨着。
“如今天下不太平,叛軍越發猖獗,若你不願意住在南陵城,便回崔氏主家,你叔父堂兄都會照拂你的。”
“聽阿娘一回吧,紀家對你再好也是存了私心,你也不該為此卷入皇家之事中。”
長睫微顫,崔時清站起身來,目光冷淡地看向了紀月隐,“每個人都有私心,但至少外祖母和阿舅不會忘記我。”
母親所說的一切,都是崔時清遲疑的理由,因而她沒有反駁。但是對于紀家私心的闡述,卻觸動了她的逆鱗,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紀月隐無言以對,心痛得不可自抑,哀愁地望着她,輕聲喚道:“軟軟。”
崔時清蹙眉轉身,不願意面對母親乞求的眼神。她什麽也給不了,不論是母親期望的、還是乞求的,都給不了了。
不過,有句話沒有錯。
天下不太平了。
随着她改變得越多,天道之子離天命越遠,這個世界便越發危險。
天道不會放過她的。
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處境只會愈發艱難,連身邊的人也可能會遭遇危險。
成婚簡單,但要怎麽避免宮中那位的算盤打到她的臉上才是最大的問題。孟雲希想要紀危舟和她為其所用,更是不會輕易放過她身後的世家之力。
她必須要杜絕,崔氏陷入這種危險中。
“給我三天時間,我會考慮清楚的。”
*
月夜迷蒙,一道影子無聲穿過城南府宅。
藤蔓纏枝紅梅圖前,燃起一星燭火,紀危舟專注地撫摸着相互纏繞的枝蔓,燭火不時噼啪作響。
他彎唇笑了笑,落在紅梅上的指尖略微施力,伴着悶滞的重石聲響,後牆緩緩移動,微弱的燈光下,門內的陳設映入了他的眼中。
與外面一般無二的布置,連陳列着供女娘把玩的博古架都與外面一模一樣,唯獨不同的是,最下層擺放的那個、只出現在崔時清夢中的紅瑪瑙寶盒。
紀危舟挽起下擺靠着博古架前坐下,修長的手指落在空盒子上,如之前八世一樣,注視它喃喃自語着。
“他們都想分開我們。”
“但你心裏是有我的,不會動搖的,是嗎?”
“就像我們說好的,把你藏在這裏。”
“若是你厭了此處,我們可以走水路離開京都,去任何地方。”
紀危舟拂袖打翻了燭燈,四周驟然陷入濃沉得化不開的黑暗中,他蜷縮着身體,抱緊了那個空盒子。
久久不得揮去的寂寥中,紀危舟的聲音如同一把利刃,劃破了黑夜織起的烈獄,他一字一頓地告訴天與地,告訴自己。
“崔時清,你不能再抛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