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懲罰
懲罰
南陵城外的鹹娃,以及那半個被踩扁的黑馍馍被她藏進心底,不曾與人提過一字。
崔時清抿着唇,眼睛清淩淩地注視紀危舟。
在這個直通後院人來人往的長廊中,在她的骨肉還透着酸痛與倦意時,并不是适合談論往事,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有了傾訴的沖動。
如此,在西北城郊、在輪回空寂的途中,在一次次無力失敗裏,她也許不會再孤獨。
“我記起了西北的朋友,他叫鹹娃,也生活在貧苦的小村落裏,連用樹皮做的黑馍馍都不舍得敞開肚皮吃。”
指腹輕撫過微微笑着,卻怎麽也抹不去傷感的眼睛,紀危舟問:“軟軟也吃過樹皮做的黑馍馍?”
“吃過。”崔時清垂眸看着腳尖,悶聲道,“六歲那年,我在城外遭遇敵軍,婢子護衛皆喪了命,跟着村中的老幼四處躲避,是鹹娃一家護着我。”
“他?”紀危舟的聲音很輕,唯恐驚擾了什麽。
崔時清攥着衣袂,沉默了許久,才說:“他為了引走追兵,死于胡人刀下。”
紀危舟再沒有追問,伸手攬着微微發顫的肩頭,把崔時清抱了起來,用披風遮得嚴嚴實實。
伏在紀危舟的肩上,感受在自他身上傳來的溫度,崔時清眷戀地蹭了蹭面頰。
“我們剛到南陵城時,州府百廢待興,他們都很忙。”
“嗯。”紀危舟低聲回應着。
崔時清咽下喉間的哽咽,把永遠不得釋然的委屈,說與他聽。
“第三日我跟着村民徒步至城下,但阿爹阿娘都以為我在對方身邊,沒有人發現我失蹤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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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披風,紀危舟一下又一下地撫摸着崔時清的頭發,嗓音微沉。
“我不會弄丢你。”
耳邊除了行走間的動靜,便是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和咬字清晰的承諾。崔時清鼻尖酸澀,愈發委屈地靠在紀危舟的肩頭,輕輕吸了吸鼻子。
“萬一呢?萬一丢了呢?”她細聲細氣道。
紀危舟颠了颠臂彎上的女娘,側身指着天邊的霞光,“在日落前,我必定會出現。”
順着他的長臂望去,夕陽餘輝璀璨耀眼,把眼睛也照得暖暖的。
崔時清彎着唇,刻意說道:“若是我在夜裏走丢,豈不是要等你一天一夜了?”
“夜裏走丢了?不如把我也帶上?我們一起也不怕路黑。”紀危舟商量着。
崔時清輕哂了一聲,不想理會他,扭了扭身體,舒舒服服地靠着不動。
“天冷了,我們回去。”
“唔、好。”
回到院裏,崔時清自己落了地,小跑着到妝奁前,把降龍木手串找了出來,拎着在紀危舟面前搖了搖。
“這是她給我的,說你也有一串。”
紀危舟面不改色地搖了搖頭,說道:“原是有的,但之前不小心碾碎了。”
“碾碎了?什麽時候?”崔時清斜睨着他。
“有幾個月了,應該是在莊子裏弄壞的。”紀危舟攢眉回憶。
“……”在莊子?
難不成因為和紀危舟有了牽扯,改變了他的天命,所以本該一直陪着大帝的佛珠才壞的?
崔時清胡思亂想了許久,再看着自己手裏的手串,便覺得有些晦氣。
“這個要怎麽處理?”她可不想要。
“物歸原主?”紀危舟眉眼淡漠。
想起皇後面對手串時避諱的模樣,崔時清頓時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點頭道:“你去辦吧。”
“好。”
紀危舟正要伸手接過,崔時清忽然躲過,高舉降龍木手串,眯眼瞅他。
“你沒有再隐瞞什麽了吧?”
這幾個月間,崔時清只覺得他像個深不見底的口袋,抖一抖便能倒出駭人聽聞的秘密,攪得她心裏不踏實。
“……”紀危舟沉默地看着她,沒有開口。
這厮,還是藏了很多私貨啊!
崔時清橫眉冷對地瞪着他,“你不說也罷,別讓我抓到狐貍尾巴,否則——”
“軟軟想如何?”紀危舟啞聲道。
還能如何?崔時清把陰險的招數都想了一遍,就是沒有想要用在他身上的沖動,思來想去只得裝腔作勢地威脅一句,以洩心頭之火。
“要是讓我抓到你的狐貍尾巴,就不要你了。”
“崔時清。”
紀危舟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崔時清下意識看向他,黑眸空洞無神,沒有一絲光。崔時清的心頓時被什麽攫住了,緊得無法呼吸,也不顧得他直喚其名。
“不是,我胡說的啦!連你的身世我都不介意,還有什麽會讓我生氣了?”
紀危舟一眼不錯地看着她,黯然的神色始終未散,如同一尊精致的木偶,被抽走了所有人氣。
怎麽哄不好了?
“我說錯了,再不說這話了,好不好?”崔時清試探地勾着他的衣袂,搖了搖,讨好道。
紀危舟問:“再不說?”
“對對對,再也不說了,你信我!”崔時清言之鑿鑿。
紀危舟不知在想什麽,沉悶地抿着唇。
“理理我吧!你這樣沒有表情地瞅着我,很吓人呀。”崔時清仰着腦袋,怯聲道。
長睫輕顫着,黑眸也有了一絲反應,紀危舟抿着唇,看了她片刻,嗓音虛弱地開口:“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看得崔時清自責不已,踮起腳尖,在微涼的唇瓣上親了一口,眨巴着眼睛勾他。
“我向來嘴壞,你若是生氣,可以罰我嘛。”
紀危舟托着崔時清的後腰,穩住了趔趄的身板,低頭嘆聲道:“我沒有生氣。”
“什麽,你都不想罰我?”她擠眉弄眼了半天,可不是想聽到這樣自怨自艾地回答。
崔時清不服輸地貼上去,又是摸臉、又是吹氣,使出渾身解數,如願被懲罰了一頓。
……
“還是換一種懲罰吧。”
崔時清雙頰飛粉地擺了擺手,就着紀危舟的手喝了兩盞清茶,便靠在軟榻上不願動彈了。
“換什麽?”紀危舟把玩着崔時清的指尖,問。
崔時清受不了他如狼似虎的懲戒,便道:“我現在便把長命縷編好,與你賠罪?”
“軟軟不是累了?”紀危舟輕捏着她的下颌,拇指在肉粉的唇瓣上碾了碾。
才喝過茶水,她卻又有些發渴了,幹咽着喉嚨,嬌聲央求,“還是編長命縷嘛。”
紀危舟深深望了她一眼,低頭再親了親她的烏發,“好吧,編長命縷。”
崔時清頓時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松快,長長籲了一口氣,把佛珠随手塞進紀危舟的掌中。指腹下意識摩挲了一下,紀危舟垂下眼眸,把它收入暗袋中。
“軟軟該知道,不日我們便要成婚。”對于只管撩撥、不予滅火的女娘,紀危舟好心提醒道。
這句耐人尋味的話,讓崔時清頭皮發麻,面上禁不住羞得漲紅,惱羞地斜了他一眼,沒敢繼續作妖,老實地挑揀起彩繩。
“在想什麽?怎麽如此燙?”紀危舟輕撫她的面頰逗弄。
“再鬧就咬你。”
崔時清兇巴巴說完,再與越發惡劣的郎君相視,總覺得他似笑非笑的眼睛裏藏了許多花招,耳根上的紅暈熱意直往下走。
“閉嘴,不許說話!”
紀危舟順從地閉上嘴,但不時還有悶笑從唇邊溢出,惹來幾記眼刀。
收到長命縷,紀危舟被趕了出來,回到自己院中,也無心他事,坐在太師椅上直盯着自己腕上的手繩。
江南走到堂屋裏,等了許久,也不見人搭理,只得假咳着自己開口。
“主子,屍首已經入土。”
“嗯。”
“新宅子的暗室真要封上?”為了折騰這間暗室,費了不少精力,眼瞅着還沒用上就要荒棄,真讓人不舍!
“休要再提此事。”
“哦,是。”
紀危舟冷冷瞥着他,低斥道:“我犯糊塗不知勸着,還敢慫恿?”
您眼睛都紅了,一門心思要把人藏起來,誰敢勸啊?!江南心底叫苦,面上恭順認錯,“是,小的知錯,再不敢了。”
紀危舟擺弄着長命縷,勾起唇角。
“娘子的箱籠要入新宅,眼下人多眼雜,且等明年,明年開春我和你們娘子出游時再處理。”
*
孟雲希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出趙晟真的寝殿,依稀可聞咒罵與玉瓷破碎的聲音,但她卻不悲不喜,沒有駐足片刻。
來到佛堂間,她終于露出了疲憊的神色,連連搖頭。
“愚不可及。”
秦嬷嬷攙扶着孟雲希坐下,安撫道:“有離虛道長的秘藥,不會有人知道此事的。”
孟雲希沒有接話。
她可以瞞天過海,或是請來天下名義為其醫治雙手,但卻治不了他的無能。
孟雲希很久之前便知道‘唯一’的兒子不中用,她不怕趙晟真愚笨,只要聽話孝順,她可以為其謀劃一切。
而如今狹隘善妒、無能違逆,連用人的眼光與手段都拙劣不堪,以至于反噬其身。
這樣的兒子,如何再寄予厚望?
“我錯了,當時應該留下後路。”
對于孟雲希來說,哪個兒子上位都可,雖說時隔二十年,恢複皇太孫身份登基也不算難事。
她多得是辦法,可以讓此事順理成章、盡得民心。
但是東宮覆滅的那一夜留給她的時間太短了,她匆忙間無法周全,只得決然舍棄他們父子二人。
東宮之火起于她,燒掉了夫妻情深、還有母子羁絆。
在暗門遇上紀光時,孟雲希知道,此子與她終究沒有母子緣分。
但誰又能想到呢?
她居然養出了那般愚蠢無能的兒子。
反倒是、反倒是那個活下來的孩子……
孟雲希越想越後悔,跪在菩薩面前拜了三拜,剛睜開眼睛,便看到了菩薩手中的降龍木手串。
她沉默了許久,惋惜着。
“不回頭,亦不該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