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歸家

歸家

小雪飛揚着,拂過城頭枯枝簌簌而落,消融于黑褐色的泥土間。

女娘大事已了,崔家人也趕着年節前離京。

面對不知何時再見的家人,崔時清安靜地跟在車馬之後,把他們送至官道。

兄長幼弟的不舍、父母複雜難言的目光,似乎還在眼前,但載着他們的車馬卻已遠去,漸漸隐匿在飄零落雪間。

“等開春天暖,你我便也離京。軟軟想見何人,我們便往何處去。”紀危舟攏緊了崔時清肩上的大麾,低聲勸慰。

崔時清眨巴着酸澀的眼睛,收回了目光,仰頭望着面前的郎君,“那你呢?不想盡早見到你家先生?”

“我們多得是時間,晚些再去拜見先生也無妨。”紀危舟淡聲道。

崔時清彎起唇角,靠在紀危舟身上,握着他的手來取暖,“老先生會不會生氣?”

“先生忙得很,若是我自個兒前去,怕是都要嫌我礙事的。”紀危舟無奈地聳肩,與崔時清告狀。

崔時清眼前閃過紀危舟不受待見的模樣,止不住偷樂,連眼睛都晶亮着。

“我對老先生真是好奇。”

“小老翁脾氣差得很,軟軟見過便知道。”紀危舟酸溜溜說道。

“你這樣不敬,也不怕你家先生罵你?”崔時清揶揄。

紀危舟神秘兮兮地靠在她的耳邊,溫聲低語道:“軟軟疼我,定然不會眼看先生揍我的。”

“……”崔時清癡癡笑着,也不接這茬,驕矜地微揚下颌,“魏博士不是還在等着你?再不去,惹怒了他,可不許賴我。”

“軟軟當真要棄我于不顧了?”紀危舟摟着懷中的女娘,委屈道。

崔時清正色道:“我可不能陪你受那苦頭!快走!務必把他哄好,免得把人再招來府裏念叨!”

紀危舟幽怨地瞅着她,直到認清現實,神色黯然地拂去崔時清肩上的落雪,扶她上了馬車。

“在家裏等我?”

崔時清颔首,“好,在家裏等着!你早去早歸!”

紀危舟捏了把她的指尖,把簾子落下,身形蕭索地獨自騎馬而走。

幾息過後,崔時清複又掀起簾子,瞅着紀危舟的背影,吩咐道:“去春知鄉。”

不是說好了,要歸家嗎?!江南的表情有些木然,但又不敢違抗主母的命令,只得硬着頭皮給了車夫一個眼神。

*

春知鄉。

蔡夢期已在雅閣裏候了許久,連發絲都被暖房裏培育的牡丹花染得馨香沁鼻,舒坦得昏昏欲睡。

“真暖和。”崔時清走進閣子,連忙卸去沉重的披氅,蜷在爐子邊烤火。

“我還以為紀家阿兄纏着你,出不來了呢。”蔡夢期打了個哈欠,揉着睡眼。

崔時清端起案上的花茶,抿了一口,語氣淡淡道:“他忙着呢,哪裏顧得上纏人了?”

“哎喲,這茶怎是酸的?”蔡夢期一臉興味地盯着她,問道,“誰家的妖精,還敢與你争搶紀家阿兄了?說來聽聽,我為你撐腰!”

“……”崔時清斜乜着手帕交,慢聲道,“魏客史。”

蔡夢期頓時洩了氣,也端起酸茶用了幾口。

“怎麽不說話啦?不是要替我撐腰嗎?”崔時清冷笑不止。

“我自個兒的腰板都是軟的,哪裏撐得住你了!”蔡夢期眼神亂瞟,實在不敢應這話。

國子監的書呆子,連他阿爹都不敢招惹,遑論是她這個小小的女娘子?!她可不想再把書呆子招上門,挨頓家法了!

崔時清扯了扯唇角,懶得理睬見風使舵的手帕交。

“那書呆子喜歡,你就讓紀家阿兄好生哄着他,可不能鬧脾氣了!”作為過來人,蔡夢期忍着辛酸淚語重心長道。

崔時清瞥了眼不靠譜的友人,嗤聲道:“我還不知道了?成日不着家地陪着他呢!”

“如此便好!”蔡夢期長舒了一口氣,随即又有些惡寒地撫了撫雙臂,小聲嘀咕道,“愛說教、還不惜命的書生最吓人了!誰也拿他沒轍!”

崔時清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對于前些時日沒按捺住,自讨苦吃之事還耿耿于懷。

看着崔時清有氣無力的模樣,蔡夢期的聲音都不由軟了下來,柔聲道:“怎麽這副模樣?舍不得你家人離京?”

“唔、還好。”崔時清沒什麽表情地說。

蔡夢期不知怎麽勸慰,撚起碟子裏的蜜糕,喂到崔時清的嘴裏,說道:“你知道江相明在洞房夜暴斃而亡了嗎?”

“……”崔時清差點沒被噎死,捧着花茶連灌了兩盞,才把兇器咽下腹中,眼睛憋得泛紅地瞪着殺人未遂的手帕交。

“哎呀?江相明那種狗東西,死了便死了,你哭什麽呀?!”

“我哭!我也要把你揍得哭爹喊娘!”崔時清掐着蔡夢期的雙頰,使勁蹂躏着,聽着她聲聲慘叫,心中快意不已。

“怎麽還惱羞成怒了?!诶唉、饒了我吧!”蔡夢期嗚咽着求饒。

狠狠出了口氣,崔時清把帕子遞與同樣淚眼婆娑的蔡夢期手中,露出了令人膽怯的笑容。

“說吧,他怎麽突然暴斃了?”

蔡夢期一邊拭着眼角的淚,一邊哽咽道:“我哪裏知道了!興許是娶了王思玉,高興過了頭,突然舊疾猝死了?”

“江相明那種狗東西,死了便死了,你哭什麽?”崔時清輕啧了一聲,把原話還與她。

面上不耐,心裏卻是為這一世蔡夢期徹底擺脫江相明而歡喜。

“沒、沒哭。”蔡夢期頂着紅通通、火辣辣的雙頰,敢怒不敢言,只得暗戳戳地磨着牙,發洩心中的不滿。

崔時清看出她心裏不服,張揚地笑道:“沒哭就好,為了慶祝這世上再少了一個礙眼的東西,請你喝酒!”

“好端端的,喝什麽酒呀。”蔡夢期嘀咕着。

崔時清攢眉瞅她,“不喝拉倒!”

“……喝喝喝!我們也好久沒有對飲了!不如去拂仙樓?”蔡夢期莫名有些歡喜,也忘了面上的委屈。

“春知鄉也有百花私釀。”崔時清說着,敲動鈴铛,對着門外的女使說道,“讓你家掌櫃準備酒菜。”

“還是你會享樂。”蔡夢期滿眼期待,連嘴也甜了起來。

崔時清依靠在軟枕上,看着蔡夢期眉眼的明媚,輕笑着,“我家阿兄都離京了,可有想法?”

“……啊、這,崔氏子弟自然是極好的。”蔡夢期支吾地說。

崔時清看着她的眼睛,等着手帕交繼續說。

“但是我的脾性自在慣了,委實擔不得世家娘子的重任。”蔡夢期說完,心中頓時一松,惋惜地笑道,“你家阿兄生得真是俊俏,要是他是尋常的富貴人家,我肯定要追着不放的!”

面對在情愛之事上豁達自得的友人,崔時清說不出是豔羨、還是惆悵。

“要不,我的另一個阿兄——”崔時清調戲道。

“……別!我不是非得嫁入你崔家的!”蔡夢期無奈至極地翻了個白眼。

崔時清笑着說:“我不是可惜嗎?如你這般讨人喜歡的女娘,以後也不知要便宜誰家兒郎了!”

“說的不錯!真要娶了我這樣貌美動人的女娘,還不得祖墳冒煙了!”蔡夢期嘎嘎笑着,笑得見牙不見眼。

“是是是,你且好好挑着,挑個世間最好的兒郎。”崔時清牽着蔡夢期的手,說道。

蔡夢期鼻尖微酸,輕拍了一下崔時清的手背,嬌嗔道:“哎呀,你是不是與人下了注?非要惹我哭上幾回!”

崔時清渾不在意地輕笑道:“是啊,要哭上三回呢!”

“是不是李昶那個混賬玩意出的主意?!”蔡夢期氣呼呼地問。

崔時清笑道:“他正忙着呢,哪裏有功夫逗你了?”

想到近來被禦史大人逼着相看冊子的李昶,蔡夢期扯着唇角,嘆聲道:“成婚有什麽好的?看看王思玉的下場,我都發怵了。”

“閣遠侯不肯放她歸家?”崔時清輕點膝頭,懶洋洋問。

“王家沒了兒郎,把這筆賬都算在王思玉頭上,哪裏肯放手?不是攥在手裏磋磨,便是要送到京郊庵子的。”蔡夢期心底泛起一陣惡寒。

“惡人自有惡人磨,總歸與我們無關。”崔時清睨着手帕交。

蔡夢期想起青雲閣之事,不由冷笑道:“我才不理她呢!”

崔時清端起茶盞,掃了眼生着悶氣的人,慢聲道:“近來四下亂得很,連個安生日子都難,麻煩人與麻煩事皆不可沾惹半點。”

“我知道。”蔡夢期嘆了口氣,惆悵道,“自從金臨臺毀于大火,陛下脾氣愈發古怪,連我祖父都夾着尾巴做人,我哪敢亂來了?”

“陛下心情不好,身邊之人更要警惕了。”崔時清把玩着青瓷盞,随口揶揄道,“特別是你那位表兄,混賬事幹了不少,到處都是破綻,若是有人算計,怕是連勉州團練的舊事都可以翻出來做文章。伴君如伴虎,還是要提防才是。”

蔡夢期的心咯噔了一下,眼神逐漸複雜。

她的這位摯友向來對朝堂之事不感興趣,更是甚少置評,上一次她這麽随口談及的公主府詩會便出了問題,這一次……

還沒等蔡夢期想明白,崔時清便改了話頭,與她閑談起春知鄉的花釀,一副興起的模樣,讓她也無法再提朝堂算計的腌臜事,敗了彼此的興致。

但蔡夢期還是把心中的顧慮記下,想着遲些必定要提醒姑母幾句。

煮酒賞花,及至日下。

頭頂帷帽、圍着披麾,崔時清與友人道別,酒色微酣走出春知鄉。

馬車邊候着長身而立的郎君,挺拔健碩的身體包裹在圓領窄袖袍子下,夕陽餘晖攏着他,深邃的黑眸盈動着熠熠星子。

崔時清懵怔了須臾,撲入了他的懷中,掌心撫在厚實的胸膛上,感受了一把衣下的肌理,滿意地揚起下颌,隔着薄紗吻上了潤紅微涼的唇瓣。

嗯、比花釀更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