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家人

家人

雲霞剛上任,府裏便來了位不速之客,皇後的親信秦嬷嬷。

崔時清心情複雜地瞥了眼神色木然,還不習慣見光的新婢子。

皇後召見。

哪怕是心裏再厭恨她,也不可能在此時對她下手。

左右不過是不碰宮裏的茶水點心,把雲霞帶入宮裏,崔時清難免會忍不住用她使些小手段,真要碰到宮裏的禁忌,不見得可以全身而退。

躊躇片刻,崔時清把顯然還沒适應新身份的雲霞交與柳氏手中,領着若兮入宮。

才剛表完忠心,便莫名多了一名從崔氏主家出來的婢女,若兮正忐忑難安,沒曾想到主子的第一選擇還是自己。

掃了眼死氣沉沉的女娘,若兮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對着腦瓜子不太靈光的同僚彎唇笑了笑,步伐輕盈地跟在崔時清的身後。

雲霞:“……”勤快又愛笑的同僚,很好。

在皇後的令牌下,崔時清暢通無阻地進入皇宮內院,見到了志得意滿的孟雲希。

崔時清來此,是想知道看似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人,還想對她說些什麽,或是還需要她和紀危舟做些什麽。

“娘娘萬福。”崔時清屈膝行禮,做足表面功夫。

“起身,快快起身。”

這一次,孟雲希沒有尊于高座。

她斜倚在軟榻上,看見崔時清溫順地施過禮,便平易近人地直起身子,如尋常慈愛的長輩一樣,招手喚其坐到身邊。

崔時清不想和她太過親密,扯唇淡笑道:“不敢冒犯娘娘。”

孟雲希面上的笑容未變,只輕嘆一聲,沒有勉強,與秦嬷嬷一個眼神,後者便令宮女端着繡墩置于暖榻邊。

“坐下吧。”

崔時清依言坐下,目光清澈地望着孟雲希,淺笑不語,等着她來開場。

“都下去吧,讓我們娘兒好好敘敘話。”

看着絲毫不作掩飾的做派,崔時清有些意外,掃向神色間僅有恭敬、不曾顧盼揣度的宮女們,暗嘆孟雲希馭人的手段。

內殿中的宮婢皆退下,只餘秦嬷嬷在門簾處侍立,皇後打開了矮幾上的黃花梨百子圖雕紋官皮箱,匣盒裏裝着滿滿當當的珠串寶釵。

“成婚之日阿娘無法到場,這匣嫁妝陪我多年,今日便轉贈你,望你與三郎和和美美、子嗣綿延。”

崔時清安靜地看着慈母心腸的孟雲希,憶起昌隆興慘死的掌櫃小厮和那場沖天大火,感到極為諷刺。

許多虛與委蛇的客套話都哽在喉間,讓她呼吸不暢,連平靜的面色都難以維持。

崔時清垂眸道:“娘娘的慈心,讓我誠惶誠恐。”

“時娘何必與我如此生分?”孟雲希凝視着她,眼神裏是包容頑皮小輩的溫善慈容。

“娘娘難不成是想認下我這個新婦了?”

崔時清的唇角噙着譏笑,本以為可以讓孟雲希生出退意,但她到底還是低估了皇後娘娘多年披荊斬棘,歷練出來的沉穩。

孟雲希對先太子存有過愛意,故而因愛生怖。

但除卻先太子的影響,前程往事、丢棄的親子,動搖不了她半分,更遑論是刺傷她?

斂起笑意,孟雲希莊重而認真地說道:“三郎本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待日後萬事皆定,我自然是要你們承歡膝下的。”

“萬事皆定?”崔時清忍着狂笑,咬緊牙關問。

孟雲希取下髻子上龍鳳戲珠寶釵,放進崔時清的掌上,看着她的眼睛開口道:“我們才是真正的家人,只要六郎繼承大統,便可一家團聚。”

指腹摩挲着龍鳳釵上的東珠,崔時清的眸子裏浮現一絲困惑。

一家團聚?

原來她一直都知道紀危舟想要什麽。

不願給予,為的是時至今日當作籌碼,來差使這個曾被抛棄的兒子為她鋪成一條通往皇權的坦途。

真是、讓人厭惡的鼠蟻蛆蟲。

“都是您的兒子,娘娘怎麽厚此薄彼呢?”崔時清随手把釵子拍在矮幾上,神色恹恹的指腹相磨,似是想要抹去指上的髒東西。

孟雲希眉眼微動,沒有餘暇計較她的傲慢無禮,聲線柔和地試探道:“時娘應當知道,三郎身份尴尬,怕是不易——”

“娘娘是指先太子的名聲?”崔時清刻意說道。

孟雲希眸光微沉地挪開視線,不想談論趙虛淮。她端起涼透的冷茶飲了兩口,直待呼吸順暢了,又恢複方才的和氣,語重心長說道。

“我不忍三郎遭受非議,再次陷入險境。”

“但是,金臨臺不是有塊天石嗎?天降神示,他已經陷入危險的境地了。”崔時清蹙眉,猶豫又不安地觑着面前之人。

孟雲希承諾道:“此事無妨,一切都有阿娘!阿娘會護着三郎與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們的。”

崔時清眨了下眼睛,迷惘地問:“既然娘娘有此手段,為何不阻攔天石之言流傳民間?娘娘是忘了?還是、想要夫君為您做什麽?”

“時娘對我存了誤解?”孟雲希面上帶着笑,心裏卻有些厭煩了。

看着刻意裝作天真的眼睛,她動了一下眉心。

果然,她還是讨厭這雙眼睛。

一旦事成,便剜去此女的雙目,困于冷宮裏,讓她與那群瘋子作伴吧。

崔時清嘆了口氣,語氣乖順地說道:“原來是誤解,如此我便安心了!畢竟,夫君與我都是死心眼的執拗脾性,要做的、誰也攔不了,不願走的、無人可以驅趕逼迫。真要與娘娘生出龃龉,夫君怕是要傷心的。”

膽敢傷心?!膽敢給這瘋婦掉滴淚珠子,定要讓他好看!

孟雲希:“……”

她神色不明地盯着面前的女娘子,過了許久,才道:“三郎和六郎皆是阿娘的親生骨肉,我從無偏私之意的。如今,六郎的身子這般——”

“六殿下身體有恙?”崔時清驚訝地問道。

“時娘不知?”孟雲希反問。

崔時清自然不可能承認他們與兇徒有關,眨巴眨巴眼睛,無辜又困惑地望着孟雲希。

裝傻嘛!她也可以!

“我從未聽聞此事呀?!前幾日六殿下不是還與許娘子出游賞景嗎?是染了風寒?”

“……”孟雲希有些膩歪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他知道三郎的身份,記挂于心,又不得相認,憂思過重而損了身子。”

“原來六殿下這般敬愛兄長。”崔時清讷讷道。

孟雲希笑了笑,本想拉過兒媳婦的手,與她相親一番。但眼睛瞥過那雙纖柔無瑕的手指,沒由來感到刺眼,便打消了這份心思,順勢拿起矮幾上的龍鳳釵,裝入匣子中。

“走至今日,許多事情皆非我的本意,我與三郎有許多誤會,但不論何時,都是血脈相連的母子。”孟雲希把官皮箱推向崔時清的方向,意味深長地道,“總歸要比其他人來得可靠。”

崔時清心說,這可說不準。

她再次扯動着發僵的面頰,皮笑肉不笑地慢聲道:“娘娘和夫君都是心有乾坤的人物,僅僅是誤會,總是可以當面說個明白的。”

她把當面說得略重,言外之意已是不言而喻了。

孟雲希褪去了所有的僞裝,雍容地斜倚在憑幾上,眸光冷寒地輕哂着,“看來你我相處的時日太短,關系是比不得貴妃來得親厚了。”

“娘娘為何提及貴妃?”崔時清故作懵懂地瞅她。

孟雲希揮了揮手,單手支着頭,淡聲道:“希望三郎記得,我與他的生身之恩。”我可予之性命,亦能奪之。

“娘娘乏了,縣主随奴家離宮吧。”秦嬷嬷捧起矮幾上的官皮箱子,低聲道。

崔時清望了一眼閉目假寐的婦人,面色冷沉地轉身而去,來到宮門外,紀危舟已在馬車外候了許久。

心裏的怒氣不知被什麽吹了起來,頓時拔高了幾丈,崔時清從若兮懷中奪過官皮箱,塞進紀危舟的懷中。

紀危舟低頭瞥了一眼箱子,交與江南,沉默地跟在女娘的身後,上了馬車。

“何必要來見她?”紀危舟嘆息道。

崔時清冷聲道:“她憋了一肚子的壞,我不來瞧上一瞧,如何能安心?!”

紀危舟:“你這分明是鬧心了。”

“對了!她、她……”

崔時清也憋了一肚子的壞,但看着紀危舟的眼睛,又不知從何說起,更是張不開嘴說些瘋婦、毒婦的惡言。

胸脯上下起伏着,生生把自個憋得面紅耳赤。

“軟軟若是心中不平,随心責罵發洩便是,不必為了外人忍氣吞聲、傷了身子。”紀危舟輕撫着崔時清的脊背,溫聲軟語道。

崔時清圓睜眸子觀察着他的面色,沒有吭聲。

紀危舟心中微甜,強調道:“不必顧慮。”

“……她說、你們之間有誤會,她并無偏私,兩個兒郎都同樣疼愛的。”崔時清直勾勾地盯着紀危舟,企圖從他眼中看出些許動容。

但是,黑眸非但沒有感動的淚光,反而掠起了濃沉的厭惡。

崔時清長籲了一口氣。

紀危舟也沒有錯過女娘眼中的情緒,一邊用溫水打濕的巾帕擦拭她的雙手,一邊問道:“她還說了什麽?”

“她說的惡心話可多了!”此言脫口而出,崔時清怔了須臾,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口水,瞅着紀危舟依舊無動于衷的面色,語氣微弱地嘀咕道,“她想讓你記得她的生身之恩。”

“原來如此。”紀危舟無悲無喜地颔首。

崔時清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輕聲道:“真的不介意?”

“若是我介意呢?”紀危舟撫摸着她的烏發,打趣道。

崔時清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她說這些鬼話都是為了讓你給他們母子當狗!什麽生身之恩!要是你敢任其拿捏,我、我非得打斷你的腿!還要!”

“還要把我關起來?”紀危舟的眼睛藏着璀璨的星子。

心口上的怒火頓時熄滅,崔時清無語須臾,雙頰浮起了兩團紅霞,啐了他一聲。

“你在興奮什麽?!”

“一想到軟軟要把我關起來,日日夜夜盯着我,我便——”

“閉嘴,又胡說八道什麽了!”

“這不是軟軟的心聲?”

“煩人。”

崔時清羞惱地枕在紀危舟的胸膛上,指尖和他交纏着,許久、低聲道。

“只有我可以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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