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跌落
跌落
錢先生的故事依舊精彩。
但比起險象環生的話本,真切發生在眼前的事情更能勾動聽書人的心。
傳入昌黎苑的消息亦猶如烈焰騰飛,所到之處皆掀起滾滾熱浪,直到驚堂木再也壓不住臺下的私語議論聲。
“三郎。”
“帶走了。”
“怎又是三郎?”
零碎嘈雜的聲音打斷了錢先生的評書,也驚動了二層雅座,崔時清蹙眉望向雲霞。
後者立即招來夥計詢問,夥計識得雅間裏脾氣暴戾的崔氏縣主,蜷縮身子不敢上前。
“堂間在議論什麽?”雲霞冷臉問道。
夥計面色發白道:“說是、紀國公家的三公子與皇長子有私,被打入刑部大牢了。”
怦得一聲,崔時清把茶盞砸在桌上,怒目瞪着門前的夥計。
“你在胡說什麽!”
“這、是樓下客人親眼所見,小的、小的不敢胡說。”夥計哆哆嗦嗦地躬着身子。
崔時清倏地起身,顧不上被茶水浸濕的衣袂,雙手撐在欄上,目光沉沉地盯着樓下堂間議論紛紛的衆人,心中無端湧起了一絲無措。
她輕咬下唇,眼中厲聲一閃而過,眉宇間又重新聚起往日的堅毅。
“回府。”紀危舟必定還在裏屋裏,賴着不走。
崔時清無視左右認出她,投來或是同情、或是譏嘲的目光,沉穩地越過擁擠的人群,離開書場。
江南疾步迎來,低頭道:“小的奉命來接您。”
目光掃了一圈,并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崔時清語氣平靜地問道:“他呢?”
“……主子,在刑部。”江南慌張地答道。
崔時清輕勾唇角,笑道:“在刑部作什麽?何時歸來?怎麽不親自來接我了?”
江南的額間突突直跳,在帶着寒意的笑聲下,和昌黎苑夥計一樣,哆哆嗦嗦地嗫嚅道:“主子、在牢子裏蹲着,這幾日怕是不便……”
“哦,不想歇在書房,就跑到牢子裏了啊。”崔時清不悲不喜地看着江南。
您猜中了!
江南的眼睛閃了閃,卻也不便說破自家主子的心思,便讨好般彎着眸子瞥向了新來的婢子,望雲霞可以大發慈悲,幫他說幾句好話。
面無表情的雲霞:“……”
江南心如死灰:“……”
看着街頭暗巷中交頭接耳,談論紀家三郎落難的人們,崔時清不辨情緒地扯了扯唇角。
很好。
第九世了,她算是親眼看到天道之子跌入塵泥了。
真好啊!
崔時清垂下眸子,暗自攥緊了衣袂下的掌心,片刻之後,松開僵硬的手指,冷聲道。
“去國公府。”
江南連忙上前,“娘子不回家嗎?”他收到的命令是護送主母歸家啊!
“回家?”望着城南的方向,崔時清困惑地眨了下眼睛。
他不在,那個地方還可以稱作家嗎?
猝然,冷冬的寒氣鑽入肺腑,像是帶着刀子,劃拉過崔時清的心口,刺得她瑟瑟發抖,連脊骨都透出寒意。
“國公府。”崔時清丢下三個字,兀自上了馬車。
厚氈子阻隔了街上的嘈雜,崔時清蜷縮着身體,靠在軟枕上。
落雪飛揚,整座都城都陷在了蒼茫沉重的白霧中,寂寥又空乏,使人不得捉摸。
國公府門外,安靜得讓人心驚。
崔時清頓足而立,掃視着暗中窺視的視線,面色冷凝地快步入門,一步未停走向正院,在舅父随從的指引下,來到了茶室。
看着茶案前,垂眸煮茶的紀光,崔時清輕聲喚道:“阿舅。”
提着茶釜的手抖了一下,紀光仰頭望着外甥女,聲音澀然地開口:“時娘不要恨阿舅。”
是他,害了自己的親外甥女。
崔時清抿唇搖了搖頭,坐在紀光的對面,小心取來他掌中燒滾的茶釜。她無心飲茶,只為舅父面前的盞子裏斟了八分滿的茶水,便把釜子重新放回爐上。
“這場婚事是我選擇的,與阿舅無關。”
哪怕外甥女如此說,紀光依舊心存愧疚,佝偻着不再強健的體魄,低下了頭。
崔時清也沉默了片刻,問道:“只是因為勉州剿匪嗎?他們有什麽證據?”
紀危舟和趙洛行本無往來,僅僅因在孤山協同剿滅山匪,怎可被視作黨羽,而投入刑部牢房中?
崔時清越想越荒謬,也越想越膽怯。
賢文帝分明是知道了什麽,才以這樣拙劣的借口,抓捕紀危舟的。
“他不會在乎有沒有證據。”紀光眼中含恨。
舅父即便沒有直言,但也證實了她的猜想。
“知道身世了?”崔時清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沸騰的茶水,眼睛被熱氣熏得酸脹。
賢文帝會容得下先皇親封的皇太孫嗎?
天道之子又如何,憑什麽能贏過天下之主?
她應該相信紀危舟的篤定,明白他是以身做局,但是心中的不安還是如挂在枯枝上的冰雪一樣,沉重又厚實地壓了下來,讓她不住打顫着。
“時娘來時可有注意到府外隐藏的禁軍了?”紀光垂目道。
崔時清怔了一下,咬牙問:“陛下要對國公府下手?”
紀光把一個信封遞與外甥女,示意她打開。
“這是?”崔時清狐疑地抽出信封中的手書,攤開便看到了合離二字。
“這是你爹娘要的,為的便是今日,與你留下一條後路。”紀光解釋道。
崔時清直勾勾地盯着合離書上的簽字和印章。
一切都如她最初設想的那樣。
所有人,包括天道之子本人都在幫她。
她盡可以讓紀危舟徹底失敗,從高處跌落,輸得粉身碎骨,再以這封合離書擺脫九世的陰霾。
她可以的。
指尖拂過落款處的那個名字,崔時清的心跳得很快,連呼吸都如沸水滾燙。
“他還真是善解人意。”崔時清低語道。
紀光看出外甥女的動搖,他并沒有失望,只是有些許遺憾而已。他見過小兒女們眼中的情意,但在這樣吃人的世道裏,沒有适合情愛紮根成長的土壤。
他是遺憾,也是惋惜。
惋惜小兒女們生于亂世,難以相守。
“回去吧。”紀光澆滅爐中的碳火,嘆聲道:“時娘不必害怕,有了這封合離書,哪怕是他,也不會與崔氏為敵的。”
崔時清動了動唇瓣,抿唇收好合離書,望着舅父的眼睛,說道。
“阿舅也不要害怕,時娘會保護國公府。”
“時娘?!”紀光面露驚愕,見外甥女準備離去,急忙起身跟了兩步,“時娘不要沖動!”
崔時清沒有言語,對着舅父福身行了一禮,攥緊手中的合離書,隐入了夜色裏。
*
雪夜凄寒。
崔時清坐在榻上,哪怕有炭火暖屋,手腳依舊冷得僵硬發木。
“他到底想做什麽?”崔時清的語氣,也冷得凍人。
“……這、我。”江南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心裏懊悔難當,沒有在刑部官差來抓人時,跟着主子一起蹲大牢。
崔時清摁着掌下的合離書,指下沒忍住用力,把紙張扣得嘩啦作響。
她笑道:“很好,我不逼你。”
江南聞言,大大地松了口氣。
崔時清又道:“今夜,我要見他。”
“這、這,主子在牢子裏,恐怕——”江南圓瞪着眼睛,心又提了起來。
崔時清笑盈盈地舉起合離書,“我說了,我不會逼你。但是,今夜若是見不到他,晨起之後我便會把這封合離書交到官府。”
江南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不是逼迫,這是要他命啊!
“娘子勿急!勿急!小的,這就去安排!”江南連聲道。
崔時清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很好,去吧。”
“是!”江南一個閃步,沖了出去。
屋子複又安靜。
崔時清收起了假笑,面無表情地望着空蕩蕩的屋子,指尖微蜷,愣怔了許久,才起身。
走到青花魚缸前,她心如止水地投喂缸子裏的金鲫魚,直到扔下手中最後一塊魚餅,盯着金鲫魚的圓肚皮神游天外。
眼前發黑了一瞬,崔時清撐扶魚缸站直身子,緩了片刻,眼神空洞地掃視周圍的陳設。
她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麽。
目光落在博古架旁,那幅藤蔓纏枝紅梅圖上,崔時清的神情有些木然。
他說,他和孟雲希母子算不得家人。
他一味認錯,卻不肯透露只言片語。
他知道生母要對他下死手,所以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作為誘餌,來反擊對抗。
“明明說過了,只有我才能欺負。”崔時清望着畫中的藤蔓,眼角抽動了一下,所有僞裝的平靜都随之破裂。
呼吸急促着,崔時清神色陰鸷地盯着這幅畫。
指尖微勾,舉起博古架上的百子玉如意,遽然砸向了眼前畫卷。
飛濺的碎玉劃破瓷白的手背,血水順着指縫滴下,崔時清仿若沒有覺察。
畫卷訂得牢固,沒有因為玉如意的擊打而搖墜。
她伸手沒有染血的那只手,拂過玉如意落下的拇指大小的痕跡,忍不住懊惱地咬着唇瓣。
剛要收回手指,莫名感到指下的觸感有些許怪異。
崔時清盯着自己的手指,深吸了幾口氣,用力一按,轟隆一聲。
牆面顫動,緩緩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