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清流

清流

拂仙樓斜對面是昌隆興的米鋪。

崔時清随意瞥了一眼鋪子,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陳柔歡正提着裙擺走到一架樸素的青布馬車前,掀起錐帽下的絹布,仰頭淺笑着,與車內的郎君說了幾句話,便身姿輕快地轉身,和米鋪掌櫃定下需要的米糧。

難得見到陳柔歡嬌俏靈動的一面,崔時清駐足在原地,心中生出了幾分興味。

青布馬車的簾子已落下,她覺得那名男子有些眼熟,一時之間卻怎麽也想不起此人的身份。

但崔時清也不欲探究京都才女的私交往來,放下心中的疑惑,準備上車回府,米鋪門前等着夥計搬運糧食的陳柔歡也注意到了不遠處的人。

“時娘。”

陳柔歡快步走了過來。

崔時清瞅着笑容滿面的女子,莫名想起之前的一萬兩銀子,時至今日依舊有些肉疼。

“真是巧呀,居然能在此處遇上你。”陳柔歡仿佛沒有注意到崔時清複雜的表情,歡喜地笑道。

無事獻殷勤,還笑得這麽谄媚,定然沒有安好心。

崔時清思忖着,不鹹不淡地開口道:“你不是正忙着嗎?”

陳柔歡笑盈盈道:“我買的米糧多,裝貨慢得很,不着急的。”

“我……”

崔時清抿了下唇,正要借故脫身,陳柔歡緊接着,語氣歡快地打斷了她。

“你看到他了?”

崔時清沒好氣地說:“沒看清。”

陳柔歡狡黠地眨了下眼睛,彎唇笑問:“你不好奇他是何人嗎?”

“想說便說,不說拉倒。”陳柔歡的笑容紮眼得很,崔時清有些嫌棄地翻了個白眼。

陳柔歡垂眸羞澀道:“是、四殿下。”

“嗯?”崔時清的表情空了一瞬,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四皇子趙蕭琛?

那個脾氣沉悶,平庸無趣的淑妃之子?

不可能吧!

“是,是他。時娘沒有聽錯。”陳柔歡揚起白淨的面容,眸子清亮地笑道。

“……”崔時清艱難消化着這個消息。

京都才女被默默無名的四皇子勾走了?

她端詳着神采奕奕的女娘,沉默了須臾。

明白了方才看到馬車裏的人時,那種熟悉又模糊的感覺。畢竟她見過趙蕭琛許多次,卻一次也沒有真正看清這位四皇子的面孔。

可不得是模糊又熟悉嗎?!

崔時清與陳柔歡雖然自小相識,但脾性不相投,甚至還暗中鬥過,說是冤家也不過。

猛然聽到這冤家對頭的私密,崔時清驚愕之餘,也實在不曉得要說些什麽,便幹巴巴地扯唇敷衍了一聲。

“挺好。”

陳柔歡難為情地笑了下,又道:“時娘不想問我大殿下之事嗎?”

“你實在要說,我也可以聽一耳朵的。”特意過來,一茬接一茬的聒噪,她還能堵着人的嘴,不許說嗎?

聽聽便聽聽吧。

崔時清故作冷淡地豎起了耳朵。

陳柔歡:“我已與大殿下說清楚了。”

崔時清傾身問道:“他有沒有哭?”

她無法想象,趙洛行知道心心念念的女娘看不上他,反而瞧上了被他護在羽翼下的四弟,會是什麽反應。

抽誰估計都不舍得,也只能給自己來幾個耳刮子,解解氣了。

“……這、我也不知。”陳柔歡尴尬地看着她。

“哦!哭得很慘!”崔時清一手托着下颌,自顧自地得出了結論。

陳柔歡眼波微轉,歪着腦袋望着崔時清,“時娘不認為我很無情嗎?”

“什麽?”崔時清不在狀況地蹙着眉頭。

“大殿下這般情形,我卻棄他而去,沒有與他共進退。”

陳柔歡語氣淡淡,像說的不是自己,表情沒有什麽變化,崔時清卻從中看出了幾分膩煩的情緒。

“你和他互訴過衷腸嗎?”崔時清問。

“并未。”陳柔歡搖了搖頭,“我嘗試過與大殿下來往,但他實非我心儀之人。”

崔時清早就看出陳柔歡對趙洛行沒有男女之情。

若是賢文帝下了賜婚的聖旨,陳家也許不會抗旨,但在此之前,陳柔歡自尋郎婿也是情理之中。

而眼下貴妃母子身陷囹圄,逼着因趙洛行一廂情願而往來過的女娘守節共生死,才是真的可笑。

“既然你對他從未生過情愛,旁人說你無情也無錯,由着她們說去,你又沒有必要為了争口氣,非得和不喜歡的人共進退。”崔時清唇角凝霜,神色極為淡漠。

世道艱難,不說不愛,哪怕情深似海,在生死榮辱面前,有多少人可以義無反顧,追随他人慷慨赴死?

哪怕是孟雲希。

她厭惡的也不是孟雲希抛夫棄子,獨自求生。

想要活着、活得更好,從沒有錯。

孟雲希讓人生厭的是僞善,是又當又立,是把世人都視作傀儡棋子随意操控戲耍的自得。

還是、她作為紀危舟的妻子,理應厭恨的那份狠絕。

至于面前這冤家。

崔時清依舊不喜,但這不意味着她會認為,陳柔歡應該為了那些荒謬的指摘而舍棄自己。

陳柔歡微怔了片刻,心底的沉郁盡散,眉眼彎彎地笑道:“時娘才是這世道中真正知情達理之人。”

“好了,你真的不忙嗎?”崔時清瞥了一眼對街投來的目光。

陳柔歡側身對着青布馬車上的人,淺笑了一下,又回頭睜着微亮的眸子說道:“是,這幾日是挺忙的。”

“忙什麽?”崔時清順口應道。

陳柔歡溫聲道:“城郊的流民越發多了,我與四殿下籌措了銀子在城外施粥。”

“你們還真是心善。”崔時清興致缺缺地颔首。

“是四殿下,他生性善良,帶我看到了許多。”

陳柔歡語氣溫溫軟軟,卻讓崔時清沒由來皺緊了眉心。

一人帶她出城跑馬打獵,一人領她出城赈濟流民。

相比于他們習以為常的消遣,四皇子便像是皇城中的一股清流,以清麗脫俗又特別的做派吸引了這位京都才女?

“人不可貌相,我竟沒想過四皇子是這樣的人物。”崔時清意味不明地淡聲道。

陳柔歡聽出她的陰陽怪氣,連忙解釋道:“四殿下并非沽名釣譽之人,他布衣青衫出行,不曾透露過自己的身份。”

崔時清瞥了一眼陳柔歡,只道:“他這般親力親為,倒是可貴。”

“是,殿下與其他人都不同。”陳柔歡溫溫軟軟地笑道。

“……”果然是看上‘清流’了!崔時清無言以對。

“時娘可否施以援手?”陳柔歡眼巴巴地瞅着,說出了來意。

崔時清咬牙問:“一萬兩還不夠?”

陳柔歡輕嘆道:“京都鬥米千錢,唯有昌隆興的米價還算良心。但城外餓殍遍野、流民萬千,萬兩銀子也堪堪只夠五日的粥食而已。”

“哪怕再與你萬兩銀子,那之後呢?”崔時清面無表情。

周邊的流民聽聞此處放糧,人只會越來越多。

這世道如此,她便是再有錢有糧,也養不起天下的萬萬千饑民。

“我與四殿下的能力有限,想不着明日之後的事情,唯有專注于眼下,只要今日、可以讓更多饑民填飽肚子活下來,便可心安。”

陳柔歡明白崔時清的意思,但只要想到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她便夜不能寐,唯有盡力而為。

崔時清扯了扯唇角,兀自走上馬車前的踏凳上,背對着陳柔歡,語氣有些冷淡。

“與其把所有籌措的銀子都用來施粥,還不如買些糧種,分出些荒地與他們自力更生,才能一勞永逸。”

陳柔歡上前兩步,忙聲道:“京都周遭皆為皇土,怎可擅動?”

“四皇子既有愛民之心,如何動不得了?”崔時清勾了下唇角,但卻笑不出來,便垂着眸子提醒道,“戶部侍郎是個愛民的好官,應會對開墾荒地有興趣的。”

“但是——”

“如果你們能說動他來操辦此事,我可以提供部分糧種,來換取來年、一成收成。”崔時清說完,便擺了擺手,兀自上了馬車。

米鋪的糧食可以少掙錢,但不能不掙。她的昌隆興,可不是為了行善而開的。

崔時清倚靠在軟枕上,聽着車廂外陳柔歡輕盈離去的腳步聲,觑着門簾縫隙,一閃而過的青布馬車。

這趙蕭琛挺有意思的。

表面木讷平庸,卻知道在這個動蕩的形勢下,收買人心。

流民萬萬千,若能做成此事,這萬萬千的擁趸便是他立足的根本。

*

江南奉着兩封書信,快步走了進來。

崔時清看過以後,明白紀危舟所說的時機已到。

一封是壽安長公主提前寫下的手書。

信中言辭懇切,要是不幸亡故,便是遭人暗害。更是直指貴妃母子與軍屯貪污案無關,一切皆是中宮所為。

另一封是離虛道長的認罪書。

不但直言已為皇後所用,更是把六皇子趙晟真服用秘藥來掩飾手傷之事也一并道出。

“還有其他證據嗎?”崔時清看向他。

江南垂眸應聲,“離虛已在我們控制之中。”

崔時清攢眉道:“沒有證明傳聞作僞的東西嗎?”

紀危舟被抓,與金臨臺下的天石有關。

面前的證據和勉州賬冊,只能說明貴妃和趙洛行無罪,卻不能确保他平安歸來。

“傳聞、是真的……”江南臊眉耷眼地說。

崔時清怒其不争地拍案而起,“真的假的又如何,就這些東西,陛下如何會輕易放過你家主子?!”

“主子許是另有安排?”江南苦笑了一聲。

崔時清深吸了幾口氣,把書案上的賬冊也拿了出來,用力戳了戳這些證據,冷聲道:“把這些東西都送到禦史府中。”

“那、那離虛呢?”江南吞吞吐吐問。

崔時清暗忖着,說道:“把認罪書揣在他懷裏,扔在大理寺外面的巷子裏,引官差過去抓捕。”

“是。”

“下去。”崔時清煩得不行,冷言斥退他。

江南如蒙大赦,抱着證據退下以後,崔時清疲倦地跌坐回圈椅上。

夜風穿堂,昏黃的銅燭燈搖擺不定,攀附在梅枝上的藤蔓時隐時現,仿佛在暗處不斷絞纏着,一點點覆蓋住紅梅的妖嬈。

崔時清目光空洞地注視着,呼吸有些滞澀不暢。

許久之後,她仰頭傾靠在椅背上,臂彎掩住那刺目的燭光,輕輕喟嘆了一聲。

“會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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