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蠢漢
蠢漢
卯時朝會上,禮部尚書王客林斥責皇長子目無君父、枉為人子。跟随左右,教唆擁護皇長子的逆臣賊子皆應予以嚴懲。
禦史中丞當即出列,彈劾刑部尚書吳成輝屍位素餐,同時呈上長公主的手書,為貴妃母子喊冤。
賢文帝認出嫡親姊妹的筆跡,自白書上字字懇切與惶恐,讓其眼眶濕紅。
大理寺卿同時獻上離虛道長的供詞,一時之間朝堂震蕩。
但哪怕所有證據都直指皇後孟雲希,但細究之下,衆人卻發現孟雲希從未與長公主和離虛道長有過直接往來。作為活着的證人,離虛道長更是從未在皇後口中聽到過任何明令。
由此,他們所說的指使也可稱作一面之言,攀誣陷害!
敬仰降雨祈福的天女之人,不在少數,紛紛為孟雲希申辯。
有人陷害貴妃母子,亦有可能誣告造福蒼生的天命之後!
帝後的賢文與慈德不容置疑。
這句話澆滅了賢文帝的怒火,他沉默了許久,最終只下令解除貴妃母子的禁令。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六皇子趙晟真雙手廢了,已與皇位無緣,他們需要把目光投向其他三位成年皇子身上了。
及至散朝,賢文帝都沒有再提過離虛、或紀家三郎一句,仿佛忘記了這二人。
……
崔時清關注着朝堂上的消息,也第一時間知道賢文帝命人把紀危舟押送到了宮中。
她身着金絲如意紋雙魚小夾襖、梅染曳地長裙,披着白狐羽緞披氅,來到了宮門之外。
目視着這座威嚴森冷的宮城,等着迎回她家作死的蠢漢。
*
極宸殿。
賢文帝望着階下伫立的兒郎,不再明亮的眸子一點點掃過紀危舟的面龐,目光梭巡了許久,眼底閃過一絲懷念,輕嘆道。
“這麽看來,你的眉眼與他倒是一般無二。”
“難為陛下還記得舊人容姿。”紀危舟無動于衷地淡聲道。
“三郎不知,我與你阿爹曾是這世間最好的兄弟。”賢文帝耷拉着唇角,神色落寞。
“往事已矣,何必再貪戀曾經?”紀危舟觑着孤坐高位,那雙痛苦的眼睛,他生不出半分憐憫。
生前猜忌懷疑,死後才來追憶,自欺欺人又可笑。
賢文帝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克制着,以盡可能溫和的聲音,說道:“三郎是我趙氏的血脈,不該繼續流落在外。”
紀危舟輕笑道:“陛下是不願放我離去了。”
賢文帝不在乎他眼中的譏嘲,自顧自地安排道:“韶武殿是我與你阿爹少時的居所,朕已命人收拾妥當,三郎便居于此處。”
“陛下為何不殺了我,以絕後患?”紀危舟眉眼冷淡地睨着一廂情願、想要彌補少時遺憾的孤家寡人。
“我怎會要你的命?!從未!從未!”賢文帝似是被刺激到了,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喋喋不休地自語着。
賢文帝和先太子雖非同胞兄弟,但幼時便同吃同住,并無嫡庶之別。
直到先皇武帝選擇了嫡子趙虛淮成為皇太子。
他們之間的關系便有了不同。
兄弟情誼再深也難敵周圍的無數聲音,一再提醒着他們,君臣之道、尊卑有別。
他趙裕翔雖為兄長,但只是婢女所生的庶子,他為卑賤。
他是認了命的。
但父皇病重,堂堂一國太子卻疲弱無力,連朝中臣子都鎮不住。
他明明更好啊!
父皇卻要他一再退讓,甚至下诏想要他遠離京都。
他猶豫過後,同意了。
但一柄毒箭卻把他喚醒了過來。
賢文帝面露陰狠地盯着紀危舟,“真正狠心的是你阿爹,是他不顧兄弟之情,想要鏟除我!是他想要絕了我這個後患!”
“何時何地?”紀危舟只問。
賢文帝皺眉道:“你不信?”
“我只信證據。”在賢文帝戒備的視線下,紀危舟扯開衣袂,從夾縫中取出一條宮造的錦帛,交與身邊侍立的內監手中。
“這是何物?”賢文帝的手懸在半空中,遲疑着,不敢伸手。
紀危舟恭敬答道:“讓位書。陛下識得長公主的字跡,不知可否還記得故人的。”
賢文帝顫手打開帛書,熟悉的字跡映入眼前。
平庸無能,不堪儲位。
兄長賢明,可擔大任。
自請離京,永不回朝。
落款,是東宮失火的前三日!
“怎麽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賢文帝雙目充血地盯着趙虛淮親筆寫下的讓位書,緊咬着齒關,渾身打顫。
紀危舟望着崩潰無助之人,無悲無喜地輕聲問道:“陛下可願放過我了?”
賢文帝緊緊揣着帛書,痛哭失語。
“臣告退。”紀危舟雙手作揖,恭而敬之地彎腰行拜,轉身離開。
身後的哭聲漸漸遠去,他已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一人。
*
天邊黑雲聚起,線雨落下,塵煙雨霧間,單薄瘦削的身影緩緩走來。
空洞的眸子倏然有了光彩,崔時清逆風奔向了他。
“不是送了衣袍,穿這麽少作什麽?是要修仙嗎?!”
崔時清一掌拍在紀危舟的肩頭,阻攔他求抱的動作,瞪了一眼身後雙手空空的江南,只得勉為其難地張開雙臂,為作死的蠢漢取暖。
“我唯願與軟軟同在紅塵,生生世世作對尋常夫妻。”
紀危舟笑着抱住了崔時清,單手提起兜帽,罩住她的腦袋,抱緊了衣裙上染了濕寒的女娘,闊步走到自家馬車中。
解開有些潮濕的披氅,攬着崔時清于爐子前取暖。
“你在家裏還能住上幾日?”崔時清語氣冷淡地問。
紀危舟捧着女娘冰涼的雙手,一下下揉搓着,“我以後都待在軟軟身邊,哪兒都不去了。”
崔時清眉眼微動,心底歡喜,面上卻依舊冷淡矜持,“少說這些花言巧語,我不愛聽。”
紀危舟知道她心中有氣,溫聲說道:“既然軟軟不喜歡,那我以後便少說多做。”
“你這張嘴,倒是會糊弄人。”崔時清靠在紀危舟的肩頭,甕聲甕氣道,“說說罷,你是如何糊弄陛下的?他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紀危舟輕撫着崔時清的肩頭,低聲把帛書之事盡數道出。
開國勳貴、皇室宗親,前朝老臣,各個如狼似虎。先太子趙虛淮仁善,但手段偏于軟弱,他自知無力對抗這些虎狼,決意把儲君之位讓與庶兄。
但太子妃孟雲希卻不願自此成為無權無勢的王妃,守在邊塞清苦度日。
她密謀暗殺秦王無果,便轉而把刺殺之事嫁禍于夫君,更不惜殺夫棄子,以此投誠伯兄,只為成為天下至尊的女子。
兩個心懷野心之人一拍即合,即便得償所願後兩相厭惡,還是不得不扮演一對舉案齊眉的天下夫婦表率。
不僅是因為結盟殘害兄弟夫君的秘密,還為了告訴所有人,他們的選擇沒有錯。
聽完這段舊事,崔時清輕扣着紀危舟指節上微鼓的青筋,低語安慰道:“亂世用法,盛世用儒。先太子是生錯了世道。”
紀危舟心中一暖,擡起女娘的下颌,望着她的眼睛,開口道:“我并非不信你。這其中牽扯了許多,當時我也不知應該從何說起,便擅自而為。但我真的知道錯了,軟軟不要對我寒了心。”
“錯在何處?”崔時清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紀危舟躬着身子,抵在崔時清的額上,鼻尖相蹭了一下,悶聲道:“我不該讓你擔心。”
崔時清思潮翻湧,擡頭望進那雙黑眸中,沉聲問:“你想要那個位子嗎?”
成為大帝,成為天下人的帝王,成為其他女娘的夫君。
“不,我害怕那個位子。”紀危舟目不轉睛地看着崔時清,吐露了心聲。
他害怕那把冰冷的椅子,害怕再次失去眼前的女子,害怕日複一日活在孤城中。
崔時清丢掉了渾身的戒備,緊緊靠在紀危舟的身上,感受着屬于他的氣息。
“當皇帝也沒什麽好的,有我在,必定管你錦衣玉食!”崔時清軟聲哄騙道。
“軟軟會對我好?不騙我?”紀危舟動作輕緩地摩挲着女娘的後頸軟肉。
“會的,會的,不騙人。”
……
回到府中,崔時清推着紀危舟入浴房以後,便兀自靠在門外,豎着耳朵聽着裏面的動靜,雙手撫在心口上,感受着平穩的心跳聲。
“真的回來了。”
崔時清嘟哝了一聲,低頭看了眼衣裙上細雨留下的痕跡與褶皺,急忙走到側間梳洗換衣。
*
“毒婦逆子!”
賢文帝一把推到趙晟真,用力扇了孟雲希兩個耳刮子。
“父皇,都是有人害我們,兒臣的手是好的,兒臣不是廢人啊!”趙晟真扒拉着賢文帝的長靴,痛哭流涕。
賢文帝沒有絲毫憐惜,擡腳踹開他,指着地上的嫡子怒斥道:“就你這樣還妄想成為太子?你何德何能?!如何能配!”
孟雲希把散落的頭發撫至腦後,高傲地擡着下巴,冷眼看着賢文帝輕蔑道:“是啊,不配。你的兒子們、與你一樣,皆是奴婢之後,如何配得上皇太子的尊貴?”
“毒婦!都是你!都怪你!”
賢文帝高舉手臂,踉跄地走上前,正要再次動手,孟雲希靈巧地閃身躲過。
“怎麽能全賴我了?你不嫉恨他嗎?是你心胸狹隘、自私自利,暗中與他相争,才逼死他的!要不是你,我怎會淪落至此?我本該就是一國之後!我本該有天下人豔羨的夫君和兒子!本該如此!”
賢文帝急火攻心,雙眼赤紅,渾身上下如被烈火撩過一樣,又痛又癢,喉嚨中發出破碎怪異的喘氣聲,如同未開化的野獸,甚至無法清晰地吐出一個字。
“哦?淬仙丹斷了好幾日了。陛下不是把離虛藏在極宸殿了嗎?他得了聖眷,理應為您分憂才是。”
孟雲希輕笑着,瞥向了身邊的秦嬷嬷。
“陛下病了,送他回極宸殿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