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入夢
入夢
不知昏睡了多久,崔時清迷迷瞪瞪地轉醒。
還沒反應過來身處之地,便嗅到了熟悉的氣息。撐在脊背上的大掌緩緩托起她,唇邊抵上了一只瓷杯。
喝了幾口溫水,她蜷在紀危舟的臂彎間,望着俊朗的容顏,眼神有些迷離。
“用些粥米?”紀危舟擦拭着濕濡的唇瓣,溫聲問。
“……她呢?”崔時清的聲音透着初醒的沙啞,渾身沒勁,連說話都有些費勁。
紀危舟在崔時清的額間吻了吻,說道:她醒來以來,便自盡身亡了。”
“自盡?不對,她憑什麽比我早醒?!”崔時清不滿道。
“自是用了些手段,才把她叫醒的。”紀危舟也不隐瞞。
這個曾對他下過毒,又來暗害崔時清的人,紀危舟沒有半點留情。
突然之間,崔時清想起許憫兒抛下的誘餌,話裏話外間的古怪。
凝視着紀危舟,她輕聲問:“可說了什麽?”
“都是些瘋話,沒什麽好探究的。”紀危舟厭惡地皺着眉頭,“我告訴她孟雲希再無翻身的可能,她便受不住刺激,咬舌自殺。”
崔時清深吸了一口氣,怒聲道:“左右不過三日便會一命嗚呼,她急什麽?”
散魂香。
她曾在古籍裏看過,這是西域王室的秘藥,一旦沾染,便會昏沉嗜睡,最終在夢魇中斷氣身亡。
如此邪性的毒藥,許憫兒是存心不想讓她好死。
偏偏眼下,此人提前自殺,她沒有鞭屍的癖好,怕是要把這口氣帶入地府了!
“玩了一輩子鷹,最後被鷹啄瞎了眼睛!”崔時清憋屈地叫罵着,生生氣紅了雙眼。
紀危舟瞧出崔時清的委屈,連忙輕撫她的脊背,解釋道:“她用的是麻沸散,并非散魂香。軟軟沒有中毒,身子很康健!”
“……麻沸散?!”崔時清木讷地眨巴着眼睛。
“是,是麻沸散。”紀危舟抱緊了崔時清,心中存着慶幸。
好在,他一早便把許憫兒藏的散魂香換成了普通的麻沸散。讓人昏沉欲睡的藥效,亦讓那個瘋魔的人放松了警惕,不至于造成更大的傷害。
“怎、不至于吧?她買到假藥了?”崔時清坐直了身子。
知道自己沒有中毒以後,手腳也不乏力了,渾身都是勁兒。
“或許。散魂香極為珍貴,哪裏是那麽好得的?”紀危舟語氣含糊地猜測着。
“也是。”崔時清點了點頭,仰頭滿眼期待地瞅着紀危舟,又問,“她知道藥是假的,才氣得要死?”
“估計是。”紀危舟撫摸着崔時清的烏發。
崔時清眸子轉了下,冷哼道:“還是便宜她了!”
她向來睚眦必報,從不是大度之人。許憫兒若是沒死,她也不會輕易放過,不來幾套酷刑,是不會讓她好死的!
紀危舟看着女娘癟着嘴,心有不甘的小表情,淺笑着,與其商量道:“狗急跳牆,他們在暗處,軟軟還須謹慎,若是有要出門便都帶上我吧?”
“帶着你也無用呀!要是再遇上許憫兒這般癫狂的信衆,不惜與我同歸于盡,不是白搭了一個你?”崔時清撇嘴道。
“若是真有危險,我也想與軟軟并骨同葬。”紀危舟眉眼沉沉。
“可別。”崔時清捂着耳朵,一副聽不得這話的表情,搶在紀危舟說話之前,又道,“我還沒活夠呢,不許說這些喪氣話!”
紀危舟下颚緊繃着,沒有吭聲。
“好了,盡量帶着你還不行嗎?”崔時清看不得紀危舟沉悶的模樣,指腹撫過他下巴上冒出的淺淺一層青色胡茬,做出了妥協。
“行。”黑眸似是灑進了暖陽,紀危舟環抱着崔時清,無聲笑着。
望着被哄好的郎君,崔時清眼波微轉,又補充道:“但不許你跟着的時候,也不能鬧騰,曉得嗎?”
“曉得。”紀危舟沒有再得寸進尺,順從地點了點頭,“軟軟想要我陪着,我便陪着。不想、便多帶幾名護衛出門。”
“哦。”崔時清靠在他的肩臂上,聞着紀危舟身上冷松微苦清寒的木質香氣,懶洋洋地半阖着眼睛,“只能明日再去永巷了。”
“永巷就在那兒,跑不了,你我随時都能去的。”手掌托着女娘的後腦勺,輕輕揉搓着絲滑微涼的墨發,紀危舟的眼底聚起柔色。
“對,随時能去。”崔時清困得睜不開眼睛,面頰蹭了一下緊實健碩的臂膀,悶聲道,“我還想歇一會兒,你、自個兒玩去吧。”
紀危舟依言扶着她躺下,俯身在崔時清的唇上印下一個吻,低語道。
“睡吧。”
回應他的是,愈發綿長的呼吸聲。
*
許是麻沸散的作用。
崔時清睡得無知無覺,及至月夜,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身體随着本能,翻了一個面,手掌摩挲着,勾到了壓在枕下的梅花镯。
金玉的涼意傳來,她的指尖蜷縮着想要擺脫透骨的寒意,但在睡夢中卻不得章法,被那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拉扯着,跌入了不見五指地深潭中。
“好冷。”
抱着自己,崔時清下意識想要往暖被裏鑽,但身體卻不受控制輕輕搖擺着。
“怎麽回事?”崔時清蹙眉睜開了眼,有些生氣。
“……”
她眨了眨眼睛,用力搓了搓,瞪着面前這座空曠冷清的殿宇,懵怔地低下頭,盯着透明的身體發怔。
“我又死了?”
“呸!麻沸散死不了人!我、我這是又入夢了?”
崔時清捧着透明的手,不自然地擺動身子,探頭搜尋,看到了一身玄色龍袍的大帝。
果然,她的魂體還是必須在此人兩丈之內。
崔時清嘆了口氣,正想如何從這個夢裏醒來,驟然被茶盞碎裂的聲音驚了一下。
“吓死我了!”崔時清捂着心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帝腳邊的碎瓷。
【為什麽?】
崔時清倒抽了一口涼氣,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四顧了一圈,驚聲道:“不是!這個夢,怎麽有聲音了?!”
【你該死!】
崔時清興奮地動了動身子,朝着茶室慢吞吞飄去。
許憫兒,又是許憫兒!
崔時清恨得牙癢癢,揮舞拳腳,與空氣鬥了半天,累得她直喘氣,這才掃了眼蜷着身體,伏趴在桌子上的大帝。
頂着紀危舟那張漂亮得不像話的臉蛋,他正大口嘔着血。
注視着這張熟悉的面孔,即便崔時清不斷告訴自己,此人不是她的郎君,但她的心口依舊無法自抑地鈍痛着。
【散魂香,西域劇毒!你這般不敬生身母親之人,合該于噩夢中慘死!】
大帝目光麻木,平靜地望着許憫兒,面如蒙塵的白玉,沒有一絲光彩。
“……不是!不是假藥嗎?!”崔時清再次被吓得呆若木雞。
狂風呼嘯。
崔時清睜開眼睛,已身處于禦書房中。
大帝死氣沉沉地坐在書案前,掌中攥着一封書信。
崔時清從方才的駭然中緩過勁來,飄在大帝的面前,目光呆滞地盯着他。
這一盯,便是一炷香。
“……”崔時清看着依然紋絲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麽的人,眼睛酸澀地垂下腦袋。
“這人是石頭嗎?”
崔時清冷嗤着,瞥見大帝手中的書信,好奇地伏下身子,歪頭看着。
“蘇家郎君病逝,臨終前、什麽?和?”
“哎呀,真礙事!”崔時清幹瞪眼,卻也沒有辦法移開礙事的手指,只好眼不見為淨地轉過身,背對着大帝托腮打哈欠。
內侍躬身走了進來。
看到新鮮人的崔時清,眼睛亮了亮,興致沖沖地跟着內侍身邊。
【聖上。】
【把她帶來。】
【這、掘人墳墓——】內侍一臉為難。
“掘誰的墳?”崔時清雙手抱臂,也瞅着龍椅上的大帝。
大帝沉眉瞥了一眼內侍,崔時清和內侍不約而同瑟縮了一下身體。
帝王威壓之下,內侍垂下腦袋,喏聲領命。
“……到底是要掘誰的墳呀?話說一半,真煩!”崔時清眼巴巴看着鮮活的內侍告退,依依不舍地飄回大帝身邊。
又幹瞪着眼,發怔了許久。
大帝可算有了動作。
他捧起那個吓鬼的紅瑪瑙寶盒,手掌輕輕撫摸着。
【配婚?】
“哦!配婚!”崔時清一臉興味地豎起耳朵聽着。
【哪怕成了孤魂野鬼,她也只會來見我。】
“孤魂野鬼?”崔時清忽略那一絲被冒犯的不悅,盯着寶盒皺眉思忖着,“給蘇家郎君配冥婚?難不成還有人不長眼,要把亡故的皇後改嫁與這位蘇家郎君了?”
“嘿嘿!有點意思!”
崔時清陰笑了幾聲,搖了搖腰肢,屈膝飄在大帝身邊,朝着翻面的書信吹了口氣。
信紙紋絲不動。
“……”崔時清鼓了鼓面頰,瞪着大掌上的淺色青筋,很生氣地伸手摸了一把。
玉扣松開,大帝莫名其妙打開了紅瑪瑙寶盒。
“!”猝不及防下,崔時清驚詫地捂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戰戰兢兢地透過沒什麽實際作用的雙手,快速瞄了一眼。
赤金掐絲嵌紅寶石梅花镯?她的镯子?!
崔時清匪夷所思地盯着靜靜躺在盒底的镯子,久久回不過神來。
直到大帝再次阖上寶盒,玉扣落下之際,崔時清才心有餘悸地默默飄遠了些。
“不對!”
崔時清猛地回身,龇牙咧嘴地沖回大帝面前,怒吼道:“這狗東西要掘的是我的墳啊!”
一陣胡亂沖撞飄蕩下,崔時清氣得魂體漏氣,沒有傷及大帝半分,反而把她自己抛到了高空,又遽然落下。
“啊!”
崔時清吓得不行,直到下降的速度減緩,耳邊傳來陣陣泣聲,她才忐忑地睜開了眼睛。
油盡燈枯的大帝無聲躺在榻上,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清秀的少年郎,他正低聲哭着。
【叔父。】
“這是誰家的兒郎,看着挺眼熟的。”崔時清眨着眼,小聲嘀咕。
少年身邊的朝臣立刻拉住了他的衣袂。
【殿下已過繼至聖上膝下,須得喚父皇。】
【父、父皇。】
崔時清掃了一眼蒼老的大帝,抿了抿唇。
此人,一生無妻無妾,無兒無女,真是應了孤寡無親的谶言。
大帝睜開那雙沒有悲喜的眼睛,不知在想什麽,沉默了須臾,指尖動了動,同樣年老的內侍佝偻着身體走上前。
崔時清認出來,這是沒有堅持底線,掘她墳墓的那小子!
正氣憤地瞪着他,耳邊傳來他叽裏咕嚕的聲音,聽着難受,剛要揉一揉耳朵,崔時清頓然渾身一顫。
【立崔氏十六娘為後,與我長伴不離。】
她、她是……
崔時清眼神複雜地盯着留下遺诏,便阖上眼睛、沒了呼吸的大帝,心中的滋味說不清又道不明。
再看向他指下的紅瑪瑙寶盒,渾身一陣惡寒。
“不是!為何?她、他!這是連死都不放過她了?!”
崔時清咆哮狂怒。
之後,作為孤魂野鬼的崔氏十六娘,看着大帝越來越熟練地收集着她的骨灰。
“……”
很快,崔時清感到其中的異樣。
夢中大帝,似乎也擁有着輪回的記憶。
他一世比一世更頹喪,一世比一世煎熬。
痛苦着、渴望赴死。
孤山懸崖上,崔時清不敢直視自己的死狀。
紀危舟卻抱着她,一遍遍地低語着。
【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