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日落
日落
夜半,叛軍來襲,攻打茂縣縣城。
震天的鑼鼓敲得城中老弱膽寒,亦讓崔時清陷入恍惚。
她在葉霖等人的護送下,與慌亂的百姓錯身而過,匆匆朝着太平門走去。
太平門開在城西口,狹小的窄門以夯土掩飾,荒草遮蔽。這是城中百姓最後的逃生機會,非城破在即不開,故而少有人知道逃生門所在的。
縣令劉繼謙帶着人守城拖延,金娘子等婦孺則在與家中男丁道別後,接下了疏散百姓的重任。
崔時清來到太平門前,看到了躊躇着不肯離去的老弱。
“金娘子,我們這樣的人,哪怕是逃了出去也活不成的。”
“何必再折騰這一出呢?”
“死在家中也好啊。”
絕望的哭聲在人群中響起,嗚嗚咽咽的,鑽得人心頭酸澀。
崔時清緊鎖着眉心,扶住身邊被推搡倒地的小兒,目光沉沉地落在人群中。
“時娘,我們該走了。”柳氏出聲提醒。
崔時清抿了下唇瓣,神色不定地觑着奶娘,低聲問:“阿姆怕嗎?”
柳氏眉眼詫異地微動着,看向了駐足于逃生門前,哪怕驚恐也不願離開的百姓們,随後搖了搖頭,溫聲笑道:“縣主在此,奴家不怕。”
人群中的哭聲輕了些,大家交頭接耳地嘀咕着。
“縣主?”
“是幫助縣尊剿匪的永寧縣主?”
“這位貴人還送了不少糧食與我們呢!”
金娘子随即快步走來,屈膝行禮,望着女娘絕美的容顏,感到了一絲熟悉。
但她記挂着縣令的囑托,壯着膽子問道:“叛軍手段兇殘,可否請您勸說百姓出城?”
崔時清看了一眼金娘子眉眼間的憂愁,想起坐在巷口處沐浴暖陽的娘子們,溫柔又閑适、笑語盈盈着。
桃花眼從女子面容掃過,擡眸看向雲霧沉沉的天空,頓了一頓,這才依從金娘子的請求,面色平靜地迎上諸人的視線。
“你們想走、還是想留?”
先是一人、再是三三兩兩,紛紛以舊袍衣拭去了眼淚。
“不走、我要留下。”
“不走、不走。”
“我祖祖輩輩都在此地,根也在這裏!”
堅定的聲音此起彼伏,給出了同一個答案。
崔時清輕輕點了點頭,轉身留下了一句。
“不想走,就不走吧。”
她聲音清清冷冷的,帶着不可親近的漠然,但落在老弱耳中,卻有平複恐懼的力量。
崔時清再一次和衆人擦肩而過,逆着人流,闊步朝着城樓的方向走去。獵獵寒風,曾經無助垂淚的小女娘漸漸變得模糊,一點點消逝于某個角落。
*
城門被撞擊得砰砰作響,石器火料所剩無幾,但無人放棄。
小兒郎們彎着腰貓在城樓上回收箭矢,婦孺朝着火堆裏投擲所有可以燃燒的物件,把一鍋鍋熱騰騰的開水運往守城士的手中。
崔時清握着剛寫好的書信,面露遲疑。
有昌隆興的支持,叛軍可不必饑腸辘辘地奔赴戰場,但崔時清還是不甘,不願就此對叛軍妥協。
如果反叛軍是仁義之師,她大可暗中支持他們奪權,但顯然、朝廷無道,這些趁亂暴動的叛軍也不是良善之輩。他們不管百姓死活,一路攻打州縣、充盈軍資,連茂縣這樣只餘老弱的小城池也不放過,強征青壯,剝削一切可以剝削的,只為壯大自己。
這麽能,就當真殺到京都!臨了卻轉向,來欺殺這貧苦之地!
但凡想到唯有飼養這樣的虎狼,才可護住城中老弱,崔時清就忍不住心生戾氣,恨不得用腰間的長鞭扭斷叛軍首領程翰的腦袋。
欺軟怕硬的狗東西!
“縣主,您還是走吧。”
劉繼謙不忍染污這一身華貴的裙裳,更不忍見崔時清陷入危難。
她面冷、心卻比許多人都要來的熱乎,已為茂縣上下做了許多,不該與他陪葬。
“認輸了?”崔時清盯着劉繼謙的眼睛,問。
劉繼謙脊背佝偻着,雙目卻依舊堅定,“輸得僅有我一人,茂縣、我不會讓茂縣重蹈鄰州的覆轍。”
信紙平添了幾道皺痕,崔時清遙望着敵軍主帥所在,松開掌心。
“把這——”
她聲音微顫。
日落霞輝沖破烏沉的雲霧,緩緩灑滿大地,在馬蹄踏起的塵煙中,時隐時現。
崔時清怔怔盯着一處,直到紀危舟披着晚霞,沖破敵陣,朝她奔來。
世界好似變得無聲,唯有她的心跳聲在鼓噪着。
他們很久沒有相見了。
她很想念此人。
崔時清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城樓下的郎君,耳邊響起了他許下的承諾。
在日落前,必定會找回她的。
“傻子。”崔時清垂眸自語了一聲,唇角彎了彎,偏頭吩咐道,“援軍該餓了,準備茶飯吧。”
紀危舟率領都護軍斬殺程翰,勸降叛軍,婦孺老弱推着熱騰騰的茶飯出城相迎。
城樓之上。
崔時清張開手掌,任憑碎紙迎風飛揚而去,曾經的介懷、不甘,以及一切複雜的情緒都在随之而去。
身後的腳步聲一步步靠近,她的指尖微微蜷縮着,在聲音停下以後,回過身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消瘦憔悴的面容。
不會真的那麽傻,在暗室裏面待了三日?
看着紀危舟充滿忐忑又眷戀的眸子,崔時清皺起眉,氣惱道:“變醜了。”
紀危舟:“……”
相視着彼此,倆人靜默了須臾,都笑了出聲。
笑了片刻,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紅了眼眶,一瞬不瞬地看着彼此,在不知不覺間指尖相觸,交頸厮磨。
“很想你。”紀危舟一遍又一遍地啄吻着女娘的耳根頸側,低啞着嗓音重複道。
“嗯。”緊緊靠在郎君身上,崔時清鼻音微沉地應了一聲。
無須解釋、更不必多餘的傾訴。在重逢的這一刻,彼此的心意,再沒有阻隔。
他們就這樣依偎着,感受高樓上的寒風、感受夕陽餘晖的溫暖,直到彼此空落落的心都被填滿。
崔時清記起臨別前,紀危舟面上帶出的寒症,仰頭問道:“風寒可好了?”
手指勾纏着女娘,紀危舟把自己的五指都牢牢嵌入她的指縫間,緊緊扣住以後才道:“都好了!我有聽你的話,好好用了藥。”
崔時清高興了一瞬,一邊打量着他蒼白的面色,一邊嘀咕,“那怎麽……”
她眸光一定,怔怔然地盯着紀危舟腿上滲血的刀傷,呼吸發沉。
“你受傷了。”崔時清的眼神帶着迷茫。
紀危舟輕輕摩挲着女娘的肩頭,安撫道:“軟軟不要害怕,不過是小傷而已,沒有傷到筋骨。”
“沒事就好。”崔時清語氣平淡地點了點頭,眼神飄忽了幾瞬,望向了城下還未清理的屍骸。
她問:“前幾世,天下也亂過嗎?”
“有,我會平息這場動亂的。”紀危舟在崔時清的眉心輕吻了幾下。
崔時清又忍不住瞥向那道刺目的傷口。
那麽,前幾世你也受過傷嗎?
崔時清沒有把這個問題道出口。
她心中隐隐有答案,如果再推着天道之子背離命定的路,他或許會被天道所抛棄。
下一次,這刀傷或許會進一寸,再下一次,或許會奪取他的性命。
崔時清緊緊攥着紀危舟腰側的衣料,許久以後,她仰起頭來。
“是,平息動亂。”
紀危舟擔憂地看着她,正要開口,崔時清露出了厭煩的表情,皓白的牙齒啃咬了一下豐盈的唇瓣。
“我讨厭戰亂,讨厭到處髒兮兮、亂糟糟的。既然這是你作慣的事情,那就再把這糟污的天下清掃幹淨。”
黑眸微閃,拇指輕輕撫過唇瓣上的印記,紀危舟憐愛地欺身輕舔了一口,色氣的動作,他偏做得格外虔誠。
崔時清耳根微熱,心底的沉重都被倏然升起的羞惱抹去,她恨恨地乜了始作俑者一眼。
紀危舟揉捏着小巧的耳垂,認真問道:“若我讓軟軟歡喜了,可以與我些許甜頭嗎?”
崔時清又瞪了他一眼,随之又覺得自己鬧這小性子有些無理,自顧自地笑了幾聲。
“軟軟。”紀危舟見有希望,便再接再厲纏磨起她。
“……去我院裏上藥。”崔時清嘆了一口氣,又低聲補充道,“我可不想嫁與瘸腿的郎君。”
“嫁與?”紀危舟直勾勾盯着崔時清不動。
崔時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再擡起頭來,在郎君灼熱的目光下,正色道:“去做你應當做的事情,等你回來,我便同意再嫁你一次。”
紀危舟笑了,但并沒有崔時清想象中的那般狂喜,他雙手托起女娘的臉,在紅潤的唇瓣上重重印了一下。
“可再嫁不了!你本就是我的妻子!”
崔時清眨巴着眼睛,恍惚間還是下意識反駁道:“合離書都簽了,你我現在可沒有關系了。”
“我們還沒去官府登記合離文書,自是不作數的。”紀危舟老神在在地笑道。
“……走吧,我給你上藥。”崔時清好半天不知要說什麽,但心中惦念着紀危舟的傷,便牽起紀危舟,慢步下了城樓。
“好,都聽你的,我什麽都聽你的。”紀危舟積極地表現他的乖順,想趁着現在‘身嬌體弱’,再與他的女娘多磨些甜頭來。
“哼。”崔時清看穿紀危舟的想法,不輕不重地輕哼了一聲。
“軟軟對我有什麽不滿盡可言明,我一定會改的。”紀危舟忙不疊又道。
“沒關系,不用改了。”崔時清斜睨着他,彎唇慢聲道,“下一次合離我也有了經驗,知道得去官府造冊登記。”
“……”紀危舟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刮子。
可憐巴巴地看着崔時清,捏了下她的手指,軟聲道:“不合離。”
崔時清抿唇笑着,沒有回答。
“不合離,好不好?”紀危舟也不走了,像是被雨淋過的貍貓,一雙眸子定定瞅着女娘。
崔時清無奈了片刻,舉起倆人緊扣的雙手,在紀危舟的指間上啵了一口。
也不再看他,粗聲粗氣道:“快走!腿真的瘸了,就休了你!”
指間的溫癢,直達心底。
紀危舟把身體一半的重量壓在崔時清身上,被久違的踏實感所包裹着,多日來的疲乏,在此刻全都後知後覺地湧來,但他知道自己會被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