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去看人間疾苦
去看人間疾苦
氣氛再次沉默了,賀辭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床,但是想想,又打不過,只能氣急敗壞地撈過被子把身子轉過去了。
“那個,”裴簡望着他的後腦勺開口,“那傻逼沒拿我踹他的那一腳借題發揮吧?”
賀辭又把身子轉了過來,默默地看着他,“你才想起來這事啊。”
裴簡抿了抿嘴唇,倒不是才想起來,而是一直不敢問。
“他要是敢的話我讓他連法院都進不去,捅我的不是他,但是,”賀辭想了想,“我不想放過他。”
裴簡點點頭,“上周五放學,一中校門口都幹淨了。”
“那就好,睡覺吧。”
無論是殺雞儆猴還是借題發揮,只要能達到目标就好。
教室不夠,月考不僅沒分考場,連位置也沒換。
早自習一過,賀辭側過身子,對孫柯挑眉笑道:“這次還抄不抄?”
孫柯正揉着剛吃飽的肚子,聞言愣了愣,“大舅子,你別玩我了,再考倒數第三我真受不住。”
賀辭笑了笑。
正如裴簡說的那樣,一中幹淨了很多,周五放學校門口有警察維持家長接孩子的秩序,擺攤賣小吃的人都少了很多。
賀家為了保護賀辭的安全特意派車來接。
黑色轎跑低調地開出學校停車場,賀辭閉上眼睛,不去看窗外路過形形色色的人。
Advertisement
不到半個小時就回了市區,司機将車開往城市邊緣,一處名為石棉廠的地方。
輪胎壓過幾枚石子,賀辭睜開眼睛,金色的夕陽落進眼底,将他也包裹進了眼前出現的老舊城區裏。
司機繞路,将車停在附近的一處廢棄停車場裏。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已經廢棄多年的石棉廠,賀辭走下車,刺鼻的味道混合着汽油味撲面而來。
石棉廠的地勢很高,賀辭站在水泥停車場的邊緣能将不遠處的破舊樓房盡收眼底,幾座樓房緊密排列在一起,電線杆子将這些樓連接起來,樓下的空地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車,有幾個孩子裏面穿行打鬧,每一層樓的長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門洞,有些甚至門戶大敞,早已空無一人。
還住着人的房門口晾着衣服或者被單,或是門口擺着囤積了許多灰塵的鞋架。
這裏連一棵樹都沒有,也沒有任何娛樂設施,入眼滿是荒涼。
遙遠的太陽正在緩緩落下,順便也要吝啬地帶走賜給人間的陽光。
賀辭的目光掃過或許還住着人的房子,去猜測裴簡的家在哪一間,也許是窗戶上糊着黃報紙的房間,也許是門口擺着幾個破紙盒子的房間,也許是牆上塗着各種油漆的房間……
心中的期待被肉眼所見的蒼涼一點點消磨幹淨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深秋的冷風吹得他眼眶泛酸,閉眼深呼吸好幾次才緩解,看了下時間,都已經很晚了,可他還是沒看見裴簡回來。
一個戴着圍巾的女人走到樓下的停車場裏,走到一輛賀辭極其眼熟的小電驢跟前。
賀辭的心立刻提了起來,他想看清這個女人的樣子,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踩在雜草叢生的土地上。
一大群社會青年從女人身後走過去,女人立刻僵在原地,直到他們離開,女人好像松了一口氣一樣,騎上小電驢趕緊離開了。
“這是要去上夜班吧,”賀家從北京派來的司機站在賀辭身後說道,“這附近還有其他工廠,但是石棉危害太大了,廠區廢棄也很難再次利用,這裏沒有商業價值,您是來找人的嗎?”
賀辭沒說話,他慢慢蹲下身子,手撐着水泥地想坐下來。
“我先去給你拿個墊子……”
他話音還未落,賀辭已經絲毫不嫌髒地坐在了水泥地上,擡頭繼續眺望着前方。
“這裏空氣不好,長期待着會對呼吸道造成損傷,您到底要找誰,我們直接進去找就好了。”老李在旁邊勸着。
賀辭搖了搖,“不是來找人……是來找我想看的東西。”
夕陽落盡,孩子們借着最後的餘光回家吃飯了,最後的一點歡聲笑語消失在眼前。
以前的裴簡是什麽樣的呢?
他們家在這裏住了多久呢?
他的童年也和這些孩子們一樣開心嗎?
天徹底黑了,居民樓裏的亮起的燈火就像天上的星星,零散錯落着散發生命的氣息。
除了家裏的燈光,這裏就沒有其他光源了,樓道裏沒有,樓下的空地也沒有,就連路燈都沒有,完全漆黑。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蚊子在賀辭的腿上手臂上叮了幾個大包,狠狠飽餐了一頓。
就在賀辭受不了了要起身離開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身影掠過走廊一戶人家的燈光,卻又消失在了黑暗中,賀辭連忙順着他有可能走過的路線在黑暗中尋找着。
終于,一間屋子亮了起來。
他的身形印在光芒裏,下一秒,門關上了,賀辭的視線再次回歸黑暗。
這裏離最早那班車的上車點有長達二十分鐘的路程。
賀辭慢慢站起來,濕潤的眼眶疲憊地望着天上的殘月,“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燈光一點一點将黑暗填滿,直到進了家門,亮如白晝的燈光才将賀辭完全包裹。
陳姨看見他被蚊子叮出的包,又是一陣心疼,“你這是去哪兒了?被蚊子叮這麽多包,這麽大的包,是花蚊子叮出來的吧!”
“花蚊子?”賀辭滿臉疑惑。
“就是農村裏最兇的蚊子,黑白相間的那種,我們都管它叫花蚊子,這種蚊子最毒了,叮起的包不好消退,還疼,”陳姨給他塗上藥水,“現在疼不疼啊?”
手臂上幾個紅色大包看上去挺吓人的,賀辭也後知後覺感覺疼了。
“你們倆這是去哪兒了啊?”陳姨問。
“去看人間疾苦。”賀辭苦澀道。
“這有什麽好看的,看了心裏更難受。”陳姨嘆了口氣。
長大記事之後,賀辭第一次經歷難過的事就是陳姨要辭職回老家照顧公公婆婆,賀辭極其依賴她,怎麽都不願意讓她走,他趴在地毯上撒潑,臉貼在地毯上小聲抽泣,大人看他這樣覺得好笑,可那個時候賀辭真的難過的飯都吃不下。
爸媽為了讓陳姨留下,就把她家裏的人都接去了北京,還給了套房子讓他們住着。
後來賀辭才知道陳姨回農村是因為她老公覺得媳婦賺錢比他多,大男子主義接受不了,才逼陳姨回去照顧父母,為了把陳姨留下,賀家還給她老公安排了個工作。
要想幫一個人,就要搞清楚他的需求是什麽。
賀辭給席容打了個電話,問他那邊調查得怎麽樣了。
席容灌了沈寅一晚上的酒就挖出了裴簡感情史幹淨這麽一點兒料,其他的啥也沒有,再問為什麽不談戀愛,沈寅就回了一句,裴簡不想因為談女朋友裝面子而去糟蹋人家小姑娘,加上一直沒遇見喜歡的,就一直單身。
不過就這麽一點兒,也足夠賀辭開心了。
孫柯知道得太少,沈寅又不肯說。
賀辭思考良久,終于想到了一個人,于是一個電話打了過去。
一陣風從破舊的窗口吹進屋裏。
幾個人圍着麻将桌面色不虞,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裴簡淩厲的下颚線緊了緊,屋裏除煙味之外的另一種味道讓他眉心微微蹙起,暗沉的眼眸掃了一圈屋子裏的幾個赤膊青年。
“裴簡,我們不像你在毛哥面前那麽得臉,你從小跟他混的,就不能跟他說再寬限寬限日子?大田前兩天剛從醫院回來,腿還打着石膏呢,都想上街訛人搞錢了。”長發摟着懷裏穿着露肚臍裝女人的細腰。
裴簡二話不說,拿着一小沓紅鈔在桌子上敲了敲,“上次的錢就不夠,這次還不夠,大家街坊鄰居這麽多年,哥們已經是在拿命幫大家夥打圓場了,”修長的手指微動,将手中的煙灰彈落在地,“最近嚴打,毛哥的場子很久沒開了,都挺難的。”
“還不都是為着嚴打這事,憋屋裏十幾天沒動彈了,手頭哪兒有資金?”一個滿嘴黃牙的壯漢罵罵咧咧地開口。
“能幫的我都幫,但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邊自顧不暇呢,毛哥又催得緊,你們不能讓我兩面為難吧。”裴簡苦笑一聲,眼底全是寒意。
“知道知道,”長發抽了一口煙,“你也不容易,其實咱們這次來也是想好好說,就一周,大田肯定把錢搞來。”
裴簡靠在身後的沙發上,慵懶地跷起二郎腿,“我聽說他天天抱着紙傻笑,說那是錢,不會是上次在溜冰場讓人把腦門拍壞了吧。”
“這我們就不曉得了,那邊的場子你了解得應該比我們多。”長發輕笑兩聲。
雖然裴簡比他們年紀小很多,但是架不住人家有本事啊。
當初追債的人來家裏鬧事,對他媽媽動手動腳,才八歲的裴簡拿敢着刀把他媽媽護在身後。
眼底的殺意和不畏死,讓惜才的毛哥一眼就相中了他。
人才比錢重要。
裴簡比那些每天只知道喊打喊殺的人多了一份穩重和冷靜,并且他的手段更狠,拜老天爺所賜,他有一個好賭的爸,要不然毛哥還真拿不住他。
“最近你爸沒回來嗎?”長發吐出一口煙,爽得眯起了眼睛。
“應該快了吧,現在他也沒地兒去。”裴簡面色毫無波瀾。
“到時候要不要咱們幫忙?”
“你們還是管好自己吧,說來說去都是錢的事,”裴簡悻悻地拿着錢站起身,“我走了,哥兒幾個好好玩吧。”
“诶,裴簡,”長發懷裏的女人突然叫住他,“上次姐姐跟你說的妹子……”
“我沒興趣。”裴簡淡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介紹給我啊。”長發□□道。
女人猛推了他一把,“給你拿去糟蹋啊,我給你賺錢還不夠嗎?”
“誰會嫌錢少啊……”
裴簡不想再聽了,關上門,下樓回自己家,忽然,沈寅給他發了條信息,約他去酒吧。
倒是想去呢,可是一想到還有事,就拒絕了。
賀辭輾轉反側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幹脆坐起來打開投影儀,打算放個動畫片聽着聲音睡覺。
該知道的,不知道的,已經都知道了。
賀辭現在都有點後悔為什麽要知道裴簡的過去了。
身旁的許多人,他都可以幫忙,譬如同桌家境貧寒,他可以私下悄悄幫助他,譬如一中風氣亂,他可以以身入局換取太平。
可是裴簡……
他不一樣。
賀辭打電話給老王,再三不顧他的勸阻,執意要了解裴簡的過去,老王擰不過他,只好說出了自己所知道的皮毛。
一般這裏的學生從小學到高中都會在鎮上讀完,小學到高中的老師也大多互相認識,所以基本能從一個學生的小學時期了解到高中。
鎮上的學校在外口碑好,所以許多市裏的家長都會把孩子轉到鎮上,裴簡當然也不例外,可只有極少數的孩子能中考就脫穎而出,考進更好的高中,早早擺脫小鎮庸俗的風氣,去見見更廣闊的世面。
好在小學時期裴簡學習成績不錯,轉學也沒費多少功夫。
可是很快,一個孩子不知道從哪裏得知裴簡的爸爸是個賭徒,并拿這件事嘲笑他,這才有了裴簡小學四年級堵廁所裏打人的傳聞。
經過了解,才知道裴簡那個小混混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染上了賭瘾,他媽媽實在受不了三天兩頭有人上門讨債,帶着裴簡東躲西藏,大過年的連燈都不敢開,只能躲在窗戶底下躲債的日子,幾次想和他爸離婚,換來的卻是毆打。
男人說什麽也不簽離婚協議。
為了從家裏拿錢,這個男人甚至曾經拿兒子的命去威脅妻子。
裴簡的媽媽心灰意冷,實在受不了了,就悄悄喝藥尋死,結果被鄰居發現又給救回來了,從那之後留下了永久的傷害,身子一直不好。
縱是以死相逼,男人還是不離婚。
離婚就拿不到錢,就沒有經濟來源了。
那個時候裴簡才四歲,她最終不忍心丢下他一個人,要不然當時就帶他一起死了。
她苦熬着,想讓裴簡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帶她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