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山
第1章 小山
此時恰逢天後臨朝,洛京城中有一家香鋪,頗為有趣。
說是香鋪,但鋪中除了賣些尋常香料,也捎帶着賣些藥材,乃至些稀奇古怪,效用不明之物。
這鋪子的主家姓唐,家主常年在海內外搜尋貨物,看鋪的是他家的小娘子,十七八歲,生的眉清目秀。
小娘子的芳名外人不方便打聽,只聽他家親近的人叫她小山,故而街坊便跟着喚她小山姑娘。
這小山姑娘年紀雖輕,做事卻頗為老練,家常常願意讓普通街坊們賒買些香料藥材,自己也調的一手好香,也不知她這小小年紀,肚子怎這多的香方,但這是人家維生的手段,哪家老鋪沒點兒不傳之秘呢,即使街坊好奇,但因常受她恩惠,也只能暗自琢磨罷了。
也不是沒人打過這小娘子的主意,畢竟若娶了小山,這偌大的鋪子,恁大家業,便都吃入腹中了。
但這小娘子身上是有些古怪的,凡是對她起了壞心的人,全都沒了好結果。
曾有一街頭無賴,打聽了小山的家世,又再三打聽她父親出門去了,便打算趁着夜色,生米出成熟飯,到時候便是她父親回來,也只能徒呼奈何,只能認栽,如此就能人財兩得,真是美的這無賴夢裏都要笑醒了。
他賊膽包天,見一夜月暗星稀,便潛入了香鋪後院,也不知其中生了什麽變故,第二日一早,只見這賊人竟反綁了自己,忙不疊地向衙門痛述自己過往罪狀,其中竟還有一樁謀財害命的勾當,當下就判了秋後問斬。
往後也有其他惡人,或是想要陷害,或是想要哄騙,最後都和這無賴一般,自陳罪狀,依罪得咎。
俗話說,貓有貓道,狗有狗道,這些壞人,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去而不返的人多了,便知道這姑娘身上定有些故事在,漸漸地,便将她當做一個禁忌,敬而遠之了。
如此,唐家這香鋪和小山姑娘,就安安生生地在洛京城裏紮下了腳跟。
這一日清晨,天色還未明朗,已是臨近中秋,路旁草葉上尚且留着昨夜的霜花,太平坊中冷清清的,連街邊的賣朝食的湯餅鋪子都未支攤,一輛裝飾華美,翠帷朱輪的香車就急匆匆停在了唐家香鋪的後門。
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丫頭匆匆地下了車,砰砰拍響了鎏金的銅門環,“可有店家在嗎,我家主人要買貨!”
好一會兒,方見到一個二十啷當歲,眇了一目,頭發糟亂的男人,打着哈欠,打開半扇門,探出臉來,“怎麽這時候叫門?要買貨等開市再來!”說着就要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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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頭本因為猛然見到這個獨眼男人吓了一跳,只是一聽這話,也顧不上害怕,忙擠進半個身,差點沒被門板夾到,急着懇求道:“等不了啊,是救命的事,我家主人打聽了許久,聽說只有您家有這樣東西,本就因為打聽耽誤了時間,若是再耽擱,恐怕真就完了!”
聽得這應門的人吓了一跳,忙睜大了剩下的一只獨眼,仔仔細細把這丫頭打量了一番。
那丫頭本就極為忐忑焦急,又被這怪模怪樣的男人死死盯着,一時間身子都有些哆嗦。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那男子懶洋洋嘟囔道:“知道了,我這就去請示小姐。”說着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擡腳去了內院。
那丫頭見這人也沒說答不答應賣貨,關門就走,急的又要去拍門。
一只手卻突然按住了她的胳膊。
這手細膩修長,白淨如玉。順着這手望去,只見一位極為豔麗的美人,眉眼間神色頗為睥睨,此時雖也焦灼不已,但卻強忍着耐心道:“小紅,人家已經說了去通報,你再喊門就是無禮了,我們便等等吧。”
話音剛落,二人眼前便覺一亮,原來是剛剛的那個男人去而複返,一把拉開了門扉。那男人側了側身子,給主仆兩人讓出條路來,“裏邊請吧。”
那小姐忙帶着丫頭進了門。
唐家這香鋪是前店後家的格局,前邊店面是個二層小樓,一樓門房兩間,只是香料藥材大多需要避光、避水,故而向來只開兩扇門,二樓專為招待貴客,倒是常年臨街開窗。
這後院是主家的住處,與前邊格局截然不同。主仆二人跟着這男子進門,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座假山,這假山堆得頗有意趣,玲珑崎岖,上面雜生着些香蘿薜荔,結着累累朱果,還未走近,就聞到一陣沁人冷香,撲面而來,霎時只覺神清氣爽。
繞過假山,便是一座大花園,園中奇花異草,數不勝數。時近中秋,花園內許多花草已過了花期,當中唯有一棵大桂花樹,遮天蔽日,枝頭樹梢層層疊疊綴滿了花苞,只待花信一到,便要開得轟轟烈烈,到時候只怕要香徹十裏。
便是再心急如焚,主仆二人也不由被這後院中的萬紫千紅震了一震。
穿過大花園,才到了真正住人的院子。與大花園相比,這院子不過二進,第一進作了存貨的庫房,穿過庫房,方才是個尋常小院,主屋挂了鎖,想是這家的家主又出門收貨去了。
這男子把主仆二人請進西廂房安坐,自己則退了出去。
此時,咱們的小山姑娘,正以手支颚,坐在窗前,一副細細聆聽的模樣。
“——原來是這麽回事。”
只見她面前一個男子,神姿高徹,骨秀神清,正是個神仙樣的人物。只是怎地這女子閨房中,竟大咧咧的有個男子?
待再一看,卻見這人衣袍飄飄,足下無根,顯而易見,不是凡世之人。
怎地小山姑娘會認此人為師呢?
此事說來話長,原來這小山姑娘乃後世靈魂轉世而來,且不是她,而是他。
小山之父,姓唐單名一個敖字,祖籍嶺南循州海豐郡河源縣,娶妻林氏,便是小山的母親。唐家祖上是嶺南望族,但到了唐敖這一輩,只留下數頃良田。這唐敖雖然自小就聰明伶俐,但是無甚考運,屢次趕考,最終卻只考上了個秀才功名。
到了小山出生這年,天後撥亂反正,廢黜了不賢的兒子,另立當今為皇帝。
為了慶賀新皇登基,便又舉行了一次科舉。
誰知這次趕考,唐敖竟考中了探花,更喜家中家中傳來消息,林氏産子,一時之間,竟是雙喜臨門。
但福兮禍之所依,竟有一位禦史上奏,言:“唐敖于某某年間,曾在長安與反賊徐、駱等人行為密切,如今徐、駱等人圖謀不軌,十惡不赦,這唐敖雖不在內,但昔日曾與反賊為伍,恐終不是安分之輩。如今他名登皇榜,不日便要出仕,若是将來與徐、駱之輩串聯密謀,豈非贻害無窮?”
這奏章遞到天後手中之後,天後便命人暗中查訪,雖然最終查證了這禦史所言不實,但仍舊大筆一揮,将其黜落。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欽天監監正竟占蔔到某年某月某日出生之男子,星象極礙天後。天後得知此事之後,便命金吾衛暗中搜尋這日出生的男孩孩兒。
恰巧唐敖新生之子便是這日出生,唐敖為保兒子性命,從此便宣稱家中生下一個女孩兒。
這個孩子,就是小山。
小山乃是後世之魂,在林氏腹中孕育時,雖然意識模糊,但也能感受到這一世父母對他的疼愛之心。
故而從呱呱墜地起,這十來年,他對父親讓他以女子身份生活并沒有什麽抱怨的心思。雖然不能科舉出仕,但好歹保住了一條小命不是?
再說那房中男子,這就更加神奇了。
小山本以為自己穿越一回,就是極神異的事情了。
誰知八歲那年,小山與表妹婉如在嶺南老家花園裏捉迷藏,小山一時失腳,額角磕在了一塊石頭上,這一磕不僅磕碎了小山的世界觀,更給他磕來了一個甩也甩不掉的師傅。
剛開始,這位師傅确實讓小山一陣激動,畢竟後世男子誰沒讀過幾本随身流點文呢?
但随着時間流逝,某位師傅吹毛求疵的個性和嚴格要求的教育模式,讓本就對修仙問道只是葉公好龍的小山,更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
這麽三心二意地跟着師傅修道,道行沒增長多少。用師傅的話說,連張清水符都打不濕。但他炮制香料、藥材的手段,卻高明了不少。
他生來便對草木親近,經他手照料過的,即便是一顆野草也比尋常野草蒼翠。
正巧,唐敖功名黜落之後,就絕了出仕之心,這幾年,就和妻弟林大商人一起,在海內海外做些販賣香料、草藥的生意。
前兩年,二人合股在洛京開了家香鋪,小山便毛遂自薦,來了洛京。
也是從這時起,師傅不再只教小山練氣,而是交給他更多神鬼莫測的道術。
結合自己天生調弄草木的手段,小山所制的一些東西漸漸有了莫測的效果。
***
便如此時,大清早被人吵起來,小山對這主仆二人所求之物一頭霧水。本想一拒了之,偏偏師傅又從石頭裏鑽出來,陰陽怪氣道:“這二人乃是吏部侍郎的家眷,你若不想得罪他家,我勸你不要拒絕。”
所以小山只好一臉蛋疼地爬起來,先讓看門的方棟把人客客氣氣請進來。
自己趕忙去拍師傅的馬屁,顯而易見,這倒黴師傅肯定知道,為啥一大早人家主仆倆個,目标明确地直奔自己家說要買救命的東西。
“他們确實等着救命,不過不是救人的命,而是救鬼的命。”臭屁師傅沒有趁了小山的意,說出點奇情八卦滿足了小山的好奇心。而是沒頭沒腦地突然冒出這句話。
“——原來是這樣。”小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鬼也有命嗎?”鬼不是已經死了嗎?難道鬼也能死?
師傅像是看出了小山的疑惑,卻沒有回答,而是飄到了小山的床上,側卧着身子,以手支鄂,似笑非笑地睇了小山一眼。
真是一番海棠春睡,玉人懶起的含情模樣。
直把小山看的臉上熱氣蒸騰,雙頰如染了胭脂般,忙垂下眼睛不敢去看師傅。
“我如今也差不多是個鬼,你說我有沒有命呢?”
師傅懶洋洋地聲音飄來。
小山逃也似得奔出門外,身後只留下師傅袅袅地一句,“鬼的命,只有返魂香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