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忘憂(二)

第8章 忘憂(二)

時人提起世族,必然要說五姓七望。五姓七望說的是當世五支最為尊貴的世家大族,及其所屬的七個郡望,分別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荥陽鄭氏及太原王氏。

若提太原世族,王氏當屬第一,但實際上,除了王氏,太原城還有那二等的世家,雖比不了王氏煊煊赫赫,累世公卿,但也朱紫滿堂,玉笏滿床。

這耿氏就是其中一家。只是他家顯赫是在前朝,到了本朝,家主只累升至二品外官,家世便有些敗落了。

原本的宅院是在家族鼎盛時擴建的,到了如今,雖然仍舊寬闊宏大,但因為家勢衰落,接連成片的樓房瓦舍,便多空置了,因此有些怪事就發生了。

比如說,屋門總是自開自關,夜裏家人總是能聽見奇怪的聲音,因此常常被吵的不能安眠,耿氏的家主也請過方士來看過,但或許是方士的道行不足,什麽都看不出來。就連耿家主向祖先問蔔,也不能得到回應。

雖然說沒有性命之危,但也煩不勝煩,因此便打算搬到鄉下莊園裏去住。

這家主有個幼子,因為傾慕漢時名将霍去病,一向将封狼居胥作為自己的志向,便自號去病,家裏的人便都叫他去病少爺。

這位耿去病聽聞父親竟然被家中的怪事逼迫地離開自己的家,甚是不滿,因道:“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我偏偏不搬,倒要看看是什麽鬼怪,敢在公卿世家的宅院裏玩弄詭計。”

家裏的人都勸不過他,耿家主只好給他留下一部分仆從和護衛,自己帶着其他妻妾子女,搬到鄉下莊園去了。

這一天夜裏,耿去病帶着家仆,明火執仗地在家中巡夜,巡到一處偏僻院落時,聽見了一向荒涼的宅院裏面傳來說笑唱歌吹奏樂器的聲音。

他不顧仆從的勸阻,自己挑着一個燈籠,拿着一把寶劍,推開了緊閉的院門。

因為熟悉院落的布局,雖然裏面長滿了等身高的荒草,但他依舊用寶劍撥開荒草,找到了通往樓閣的道路。

耿去病定睛一看,只見這內室中燃着幾對大蠟燭,照得房內亮如白晝。

一位頭戴儒冠、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坐在當中,一位金釵玉環、風韻猶存的婦人坐在他的左下首,二人都在四十以上的年紀。

中年男子右下首坐着一位年輕人,約有二十多歲;他的身邊坐着一位女郎,才剛十五六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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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色酒菜擺了滿滿一桌,他們身後都立着幾個仆人婢女,以備給主人随時添酒加菜。

堂下還有一隊女樂,正在演奏。

這四人正在飲酒說笑。若不是知道這是在自己家中,耿去病還以為自己闖入了哪位官宦之家呢。

他當下就提着劍,大笑着步入室內:“貴客從何處來,怎麽在我家宴飲卻不來請我這個主人?”驚得一屋子女眷忙都避入帷幕當中。

那男子卻頗能自若,朝耿去病解釋,自己姓李,乃是塗山氏一脈,剛剛從外地搬回老家,但因為他們一家離開故地已經很久了,自家的宅院都變得破敗,完全不能住人,雖然已經請了人來修繕,但暫時卻找不到地方居住,情急之下便竊據了耿家的這個別院。搬家過程中産生了一些噪音,因此騷擾到了主家,現在他們已經安定下來,以後就不會再出現怪事了。

耿去病因此知道了他們是狐。但卻并沒有害怕,反而笑着坐下,向他們讨酒吃。

這李翁見耿去病并沒有驅趕他們的意思,便又重新讓女樂演奏,又讓婢女給他倒酒布菜,還向他介紹了自己的兒子和妻女。

旁的便罷了,當介紹到青鳳的時候,那耿去病一下子就被美麗多情,柔婉妩媚的青鳳迷倒了,忍不住向老翁求娶青鳳為妾。這李翁正因竊據了他家的別院,又被主家抓到了,滿心不自在呢,聽到主人家要納女兒為妾,也只能捏着鼻子應了。

因此,這青鳳就做了耿去病的妾室,後來耿去病被派任濰城司馬,青鳳就跟着他去了濰城,在任上為他生了一個小女兒。

“——因這小女既是庶出,又是狐女所生,所以即使是世家女,在本地也沒有人家願意聘娶。直到朱侍郎從外地調任濰城縣令,他是庶族,又不是本地人,并不熟悉內情,自己妻房早逝,獨子尚在稚齡,便打算再娶一房妻子,耿家為了籠絡他,就把這個女孩嫁給了他做續弦。”

說到這裏,紅玉頓了頓,“只是青鳳的結局并不好。人壽畢竟短暫,固然和耿司馬恩愛情濃,又為耿司馬生了一個女兒,但耿家卻一直嫌棄她是異類。耿司馬去世之後,耿司馬的大兒子并不奉養這位庶母,而是把她趕到鄉下的別院去了。這別院甚為破舊,連個侍奉的仆人也沒有,青鳳不得已,只能自己接些針線活計回來做,以此換些糊口的米糧,處境甚是凄涼。李家人見自己的女兒淪落到這個地步,便把青鳳接回了家,一家人都搬回了琅琊山中,從此就和耿家斷了聯系。這是我去山東訪親的時候,聽族中和李家相識的親戚說的。”

這時候,太陽已經落下了,帷帳中點起了手臂粗的香燭,侍女們又在帷帳下方系上了拳頭大的明珠壓簾,空氣裏彌漫着濃郁綿長的芝蘭香氣,這是香燭點燃的味道。

帷帳外面,從洛水回來的大郎正領着家中的小子們,在果木架起的烤架上,燒炙一只乳豬,滋滋的冒油聲,混雜着醇厚香甜的油香,随着幽微的晚風,隐秘地飄進了帷帳之內。

小山忍不住嗅了嗅鼻子,被這似有若無的肉香勾起了食欲。

小綠見狀,忙遞了一個眼色給守在簾子邊緣的小丫頭,這小丫頭一溜煙鑽出去,稍許,便捧着一只偌大的,盛了切好的乳豬肉的金盤進來了。

小綠上前接過金盤,奉在兩位主人的案前,師傅便夾了一塊,喂到了小山嘴巴裏。

嘗到了柔嫩多汁的豬肉,小山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小綠又忙倒了一杯石榴汁放在小山手邊,以備主人解膩。

小山吃了幾塊豬肉,又喝了兩口石榴汁,這才滿意地放下杯子,“難怪朱夫人年近四旬卻還容顏不老,原來是這樣。看來她能知道我們家鋪子裏有忘憂香,也不僅是因為聽說了我們家的名聲,來碰碰運氣的緣故。恐怕也是因為她和母家并沒有斷了聯系,從狐族那裏得到了一些風聲。”

紅玉聞言,忙惶恐地伏下身體,請罪:“主人恕罪,狐族人數衆多,恐怕一些生活在偏僻地界,消息不靈通的狐貍們并不知道主人的威名,只是聽說了家中香鋪會售賣一些世所罕見的奇珍異寶,因此莽撞得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小山見紅玉如此誠惶誠恐,不由有些無奈了,他難道是一言不合就要把人拉出去滅掉的暴君嗎?

小綠見小山臉上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忙笑着把紅玉扶起來,“主人并沒有要怪罪狐族的意思,姐姐快起來吧。”

紅玉小心地觀察了小山的表情,見他确實不是生氣的樣子,這才又恢複了鎮定。

這時就聽一個嬌嫩的女聲笑道:“關于朱夫人,奴還聽過一個傳聞呢。”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絨毯的邊緣坐着一位身姿曼妙、容貌俏麗的少女。

她見衆人的目光都向她投來,便挺了挺胸膛,昂起臉,讓她的容貌更清晰地暴露在燭火之下,卻是小綠說過的,和她一起參加過裴公宴會的另一位菊妖。

小綠請她到絨毯前列來,那小妖自稱秋娘,跪下向小山和師傅磕了個頭,便道:“我聽在朱侍郎府上當差的姐妹說,這朱夫人是個面慈心狠、嫉妒心很強的女子。她雖然嫁給了朱侍郎已經有二十年了,但一直都沒有生下屬于自己的孩子,所以一直都很忌恨朱侍郎的大公子,若不是因為一直不能有妊,恐怕朱侍郎的大公子早就死了。”

就有一個小丫頭接話:“難道朱侍郎府上沒有別的孩子嗎?”

秋娘搖搖頭,“有過,但是都沒活下來。這朱公子是朱侍郎唯一一個孩子。”

“呀,竟這樣惡毒,剛剛聽主人說朱夫人要為兒子祈求姻緣,我還以為她是一位慈善的後母呢。”一個穿着鵝黃色衣服的侍女憤憤地說道。

“是呀,真是丢我們狐族的臉。”這是一位狐族的侍女。

“可是一個女人,若是她真的愛慕一個男人,又怎麽能夠忍受他和別的女人有孩子呢?”也有一個侍女和朱夫人有些共情。

紅玉聽了她這番說辭,不禁冷笑道:“難道一個愛字就能掩蓋朱夫人殘害人命的罪過嗎?若是這樣,天下多少惡毒後母,都能因為愛夫,而饒恕她殘害前面所出子女的罪過了。”

這話說得方才那侍女啞口無言,羞臊地躲到人後去了。

秋娘還沒有說完,只聽她道:“這回朱夫人向主人求購忘憂香,确實是從她的母親那裏得到的消息,而且她的母親還向她傳授了一個秘法,只要在使用秘法時點燃無憂香,就可以讓施法者心中所愛之人,從此心中眼中只他一人呢。”

這下連師傅都露出了興味的表情:“哦,原來狐族之中還有這種秘術嗎?”

周圍侍候的狐族紛紛出列伏跪,紅玉作為在座狐族中身份最高者,便被推出回話,“回尊上的話,狐族之中,确實流傳着這種惑人秘術。只是這種媚術往往只對意志不堅的人族才有效果。況且我等狐族素來天生媚态,霍亂人心向來僅憑自身即可,這樣外道的手法,一直是不屑使用的。但,玄狐畢竟乃塗山嫡脈,或許有些不為人知的秘法也不一定。”

小山也好奇道:“都是狐族,塗山氏和其他狐族比起來,難道還有什麽獨特之處嗎?”

紅玉恭敬回道:“天下狐族皆出塗山,塗山氏乃是狐族中血統最為純正,也是最為接近天狐的一脈。他們這一族因為流傳時間長了,所以有許多不為外人知道的秘法,便是同為狐族,我們也并不清楚。”

其中秘辛,紅玉雖為一族少族長,也不甚了解。

但師傅卻猜到了一二,見小徒弟一臉抓心撓肺地想要知道,但是卻沒辦法得到回答的樣子,就故意逗他:“我倒是知道,只是——你知道的?”說着點了點自己的臉。

把小山糾結地要命,一方面,确實是想知道內情,另一方面,則是不想滿足這個随時随地想占自己便宜的騷情師傅。心裏就像是炒栗子一樣,翻來翻去。終于,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一咬牙,一閉眼,飛快地在師傅臉側啄了一口,蜻蜓點水似的。

師傅只覺得一陣溫香靠近,臉上輕輕地點過一絲濕潤的氣息,還來不及留戀,就飛速地離開了,心下是十分的不足,但也知道當着這些小妖的面,小徒弟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已經是突破了他的底線了。

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不能着急,總要讓他慢慢得放開,他們可是天作之合,天生的道侶,畢竟他還年輕,羞澀些也別有一番風味。

于是将他摟在自己懷裏掂了掂,像是要稱一稱這寶貝有多重,又密不透風地環住。

只聽見師傅醇厚的聲音在小山耳畔響起:“昔時,帝辛冒犯女娲,女娲便派遣了使者去青丘國,請青丘國的嫡脈去迷惑他,以此來達到覆滅商朝、報複帝辛的目的。這青丘國的嫡脈就姓塗山氏。但帝辛雖好女色,塗山氏也确實姿色過人,可是帝辛畢竟是天下共主,一向謹慎多謀,再美豔的婦人也難以把他迷惑到了亡國的地步。于是女娲就向這塗山氏傳授了一種隐秘的媚術。塗山氏得教之後,果然不久就迷惑地帝辛做出了許多極暴虐的決議,這才使得商朝氣運全失,不久就被周朝取代了。後來這塗山氏被姜子牙斬了,青丘國也因此滅國,但念在他們也是奉命行事,就沒有将青丘餘脈們趕盡殺絕,如今天下的狐族,便是這些餘脈的後人。想來那塗山氏在死前,便把女娲所授秘術秘密傳于族中了吧。”

小山聽到這裏,忍不住皺起了兩簇淡淡的眉毛:“朱夫人得到了這麽厲害的秘術,豈不是要害了朱侍郎,幸虧實施這個法術需要忘憂香。”于是他很是堅定地對家中的小妖們命令:“無論什麽情況,都不要讓朱夫人拿到忘憂香,不然出了什麽事情,因果可是要算到我們頭上的。”

家中的小妖們齊聲應是,顯得小山很有的樣子。若不是他還軟軟地坐在師傅懷裏,恐怕還更有些。

這幅威風凜凜,發號施令的氣派模樣看得師傅更喜歡了。于是這天晚上,硬是要小山像晚餐時那樣,頤指氣使地對着自己發號施令,就是發出的命令嘛~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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