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求醫
求醫
還珠樓外,夜雨傾盆。
鳳蝶吹滅燈燭,合上門扉,凄寒的冷雨很快将少女身上的暖意驅散,不複主屋內的溫暖。
“主人不喜歡在天冷時待客,這個時間,還珠樓應該不會有訪客了。”
既無訪客,也應無活着的敵人,能穿過機關陣法、奇毒蠱蟲、森森殺手,接近傳說中的還珠樓主,身兼天下第一劍、天下第一毒的神蠱溫皇。
然而很多時候,意外總會穿過層層常理,來到人的面前。
鳳蝶加快腳步,防禦蠱蟲與她的聯系卻消失得更快。這種消失不是三途蠱引爆後,體內蠱蟲四散逃逸造成的失控,更像是被什麽東西吞噬,變成毫不起眼的養料。
夜雨傾盆,鳳蝶足尖輕點,如她的名字般于檐宇間穿行,落在最後一只蠱蟲死去的樹梢。
樹下,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群殺手,雨水順腰間藍绶帶汩汩流淌,分不清是否混了別的液體。
還珠樓殺手,以绶帶顏色區分等級,副樓主以下最高為藍色鑲金,這批在雨夜裏生死未蔔的殺手,已是百裏挑一的精銳。
而消失的蠱蟲,亦是經神蠱溫皇之手,以無數奇花毒草飼育,與殺手同樣致命的工具。雖然數量龐大難免雜交了些低級貨,也不至于幾息就斷了聯系。
敵人有多少?是哪一方的敵人?殺手組織被人尋仇是常有的事,自家主人更不是什麽“以誠待人”的良善之輩,援手一個下落不明,一個行蹤無定,如果争端又起,只怕敵人被劍氣絞碎之前,修繕完畢的還珠樓又要淪為廢墟。
鳳蝶心中警聲大作,主人養尊處優,從不操心柴米油鹽之事,那麽勞心勞力的人,果然又是自己?
正懊惱間,下方草地一陣“窣窣”,只見一條形若金色大蠶,鱗甲遍布詭麗花紋的長蟲從某位殺手同僚頸間游出,百餘毛足自鼓囊的肚隙伸展,優哉游哉地爬上了另一位同僚的手臂。
然後,鑽了進去。
“呃……”
似是遭受極大痛苦,那位同僚渾身戰栗起來,瘦弱的背脊繃成一根快要斷裂的弦,關節嘎吱作響,青筋下蟲影浮現,消失在雨水浸透的衣領裏。
寄生人體,吞吃五髒的蠱蟲,腦蠱?還是屍蠱?
“此事……非我所願……”
不是同僚,鳳蝶凝神細觀——
是一名和她年齡相仿的少女。
“他們……只是睡着了……”
少女艱難起身,并指成劍,狠狠點向周身數處要穴。短暫調息後,對上鳳蝶驚疑不定的眼神,拱手長揖,語氣虛弱至極。
“在下……越長玦,身中情蠱,特來求醫。”
“求醫?你的所作所為,并不像病入膏肓之人。如今百餘殺手蠱蟲皆命喪你手,納命來吧!”
蝶劍出鞘,漫天雨水随劍氣一同攻向不速之客,越長玦輕嘆一聲,抽出腰間武器,足踏九宮,側身繞至鳳蝶身後。空門已露,鳳蝶正要回防,突聞一聲短促簫音,心意神識均為其所攝。
“你……”
簫聲漸起,好似空山冷雨,古寺晚鐘,又如魂牽夢引,恨海情天,動七情而生八苦,知得失而患喜憂。鳳蝶心神動搖,只覺隐秘愁緒已被簫聲撥動,随曲調遍歷人生,直至情思錯雜,百感共亂。
一曲終了,紫衣少女眼中簌簌落下淚來。
“劍……無極?”
“咳咳,你的殺手已經醒了。”
越長玦收起玉簫,俯身交還掉落的雨傘。
“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馬,這蠱蟲不滿舟車勞頓,又被我壓制,不曾得到喂食,才趁我內力耗盡時破體而出,在你們豢養的蟲群裏飽餐一頓。那些殺手聞聲而來,我沒有辦法,才用簫聲讓他們睡了一會兒。”
“不過現在,蠱蟲反哺給我的內力業已消耗,這些上好的兵器對着一個廢人,卻是浪費了。”
“是不是廢人,我們自有判斷。”
手下人依令退開,鳳蝶提劍上前,抓住越長玦小臂,三指搭上腕部命脈。
“散脈浮亂,有心無命。”
“你不是廢人,卻有必死之症。”
“哈,但我不是必死之人,也不是想死之人。“
似乎料到早有此問,越長玦長睫舒卷,泰然淺笑,“我可以死于刀槍劍戟,沉疴痼疾,但讓我把命交給一個瘋子的求不得,被他的蠱蟲啃噬殆盡,就算飲幹孟婆湯,也難以瞑目。”
“還珠樓并不看重你的過去。”
鳳蝶沉吟片刻,傘蓋輕斜,為她擋去半邊冷雨。
“重要的是,讓我們救你的代價,可比殺人更大。“
“姑娘獨自前來,穿着苗疆的衣服,五官卻是中原長相,想必家中另有隐情。數遍全身上下,只有這管白玉短簫不似凡品,能抵扣我們蠱蟲的損失。刨去它,你用什麽來請我們呢?“
聽她贊揚腰間玉簫,越長玦粲然一笑。
“此簫是心愛之物,與我的命同樣珍貴。姑娘,我的診金是劍譜。”
“那就更不必提了。主人劍術已臻化境,尋常劍譜根本不入他眼,若你能找到名門正宗的傳世絕學,如古岳派、仙舞劍宗、天劍慕容府等,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越長玦點點頭, “多謝姑娘提點,是否為尋常劍譜,恐怕還需定奪。不過劍道求索,亦如向死而生,但求一悟,我的劍譜若有一招幸得你主人青眼,想來也不會死得太難看。”
“如此……我家主人已經歇了,你明日午後再來吧,莫要這幅狼狽樣子去見他。”
越長玦松了一口氣,拱手謝過,剛邁出幾步,忽然偏頭半寸。
“铮……”
頸側參天古樹,一枚新葉入木三分。
“主人!”
平地生波瀾,劍氣殃及池魚,越長玦髒腑一陣絞痛,“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
殺手匍匐,鳳蝶憂慮地看了一眼吐血不止的少女,撐傘迎向遠處缥缈身影。
“風滿樓,卷黃沙,舞劍春秋,名震天下。”
劍氣席卷,滿地落葉支離破碎,紛紛化為齑粉散入黑夜,讓出皓月下纖塵不染的大道。
寒雨漸歇,天降雨滴溫馴地滑落傘面,直至被切成虛幻水霧,朝拜着傘下舉世無雙的劍客。
寬袍大髦,雪衣白發,面如霜雪的絕世劍客負手而來,眉目間與那位神蠱溫皇頗有相似,氣度卻截然不同。
“雨飄渺,倦紅塵,還君明珠,秋水浮萍。”
甲子名人帖天下第一劍,天下第一人,還珠樓之主——
任飄渺。
他與神蠱溫皇,天下第一劍與天下第一毒,本就一體兩面。
越長玦虛倚着身旁搖搖欲墜的古樹,在身為太吾的前世,她自認見過無數風華絕代的劍者,譬如然山上禦劍飛天的青琅主,武當派劍出無極的掌門,甚至堕入魔道,與太吾不死不休的玄獄九老,這些人的劍皆為天下翹楚,卻都在攀登下一重境界時折戟而歸,郁郁而終。
“天人。”
越長玦暗自贊嘆,感慨萬千。
造化弄人也好,天意如此也罷,前世的好友們,你們未曾看到的風景,長玦愧受了。
只是那風景的擁有者,實在不如諸位宅心仁厚啊。
越長玦雙目微阖,腦中飛速運轉。
鳳蝶姑娘外冷內熱,年紀輕輕地位超然,甚至身處殺手組織,還有心慕之人,除去自身資質,她的主人也一定把她保護得很好。所以對待她,必須以誠相待,不可欺瞞,必要時示弱會有奇效。這樣的人只要不觸碰底線,處成仇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至于她的主人……萬中無一的絕世天才,理解他的寥寥無幾,他願意理解的少之又少,所以結仇與結交均不可取,威逼和示弱更是自尋死路,和他最安全的關系,應該是素不相識、見面不如聞名、或者活着對他更有價值,更有……趣味。
只可惜……
記憶裏男人手持金梭,執拗又溫柔地盯着自己。
“長玦,你我相見的第一日,我便下了蠱。”
“你不願接受,無妨。”
“待它破體而出,我們終将黃泉重逢。“
“長玦,我等你。”
已經沒有,周旋的時間了。
“越姑娘,越姑娘?主人,越姑娘已是必死之症,你又何必再出手傷她?”
“他在試探我是否留有餘地。”
越長玦掀開眼,正對上任飄渺漠然雙目,又補了一句。
“在看完劍譜前,我還不會死,大概。”
“別說話,服下此丸。”
藥丸入口即化,味道很像某種曼陀羅制成的幻毒。麻痹痛覺有奇效,至于能不能治傷,全靠醫者良心。
痛楚漸消,越長玦謝絕了鳳蝶的攙扶,神色幾經變換,終于調整好表情,緩緩起身,平視那位居高臨下的天下第一劍客。
她不想死,可蠱蟲破體而出,此命獨餘朝夕。
所以,何妨一試呢。
沒有作揖,沒有虛禮,她的眼睛清亮如刀,背脊挺拔似劍,只略微垂首,不羁淺笑。
“越長玦,拜見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