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毒與劍

毒與劍

向一柄劍,還是一柄出鞘的利劍施禮,得不到回應亦屬正常。

“一炷香”

一截枯枝掉在越長玦腳邊,長約三尺,斷面猶新,恰是江湖中最常見的武器規格。

這位樓主似乎不想看劍譜,也懶得費精力。

當然,自己也沒有準備劍譜。

拾起樹枝,越長玦腳步虛浮地比劃了兩下。太吾傳人遍覽天下武學,并不意味精通天下武學。她的專長是魔音,劍法造詣只靠天賦堆積,自從熔了伏虞劍柄,內中儲存的前人遺惠也随之而去,那些劍意劍心,早就無法複刻了。

“半柱香。”

劍氣削平足下小半泥土,遠處的白發劍者拂袖而立,聲音愈發冷峻。

天無絕人之路,好在還剩些粗淺功底,精妙的劍招亦牢記于心。

“請。”

平地劍起,忽聞佛偈。少女執枯枝如執禪杖,執禪杖如執利劍,劍勢大開大阖,剛正不阿。一劈一刺間均是佛門招式,既有金剛怒目,伏魔正法,亦不失神妙精微,奇絕變化。行至中段,手中枯枝劍走玄機,借月華灑落十方圓明,潇潇風聲吹動腰間玉簫,凄風苦雨裏也帶了些許禪意。

“是佛國的人?可地門早已覆滅,莫非東瀛……啊,主人,我不是故意打擾你觀悟劍意的……”

“并非修佛者,才能習得佛家劍法。”

任飄渺不再多言,封凍霜雪的灰紫色眼眸無悲無喜,仿佛世間種種都無法得其一瞥。

然而在他周遭,節節攀升的劍意化為劍氣肆虐,已将林中樹木斬了個幹幹淨淨,殺手們作鳥獸狀一哄而散,躲閃不及的被卷進劍影,從中爆開團團血霧,紅雨墜落泥地。

“主人?你……”

劍客步出傘下,負手而行,雪發白髦不染纖塵,凝視着月下舞劍的身影。

又或者,是那套未聞其名的絕世劍法。

月晖流照,越長玦身入禪定,無想無念,劍法已至末頁,劍意卻綿綿不盡,演武的效果遠超想象,雖不知其因,本能和理智卻都告訴她不準停下,即使被藥丸麻痹的髒腑開始隐隐作痛。

最後一式,緣起性空。

諸般妙法,歸于一念,越長玦手中枯枝似甘露抛灑,于虛空輕點數下,又似擺渡人橫槳掠水,搖橹駛離無邊苦海。

回頭是岸。

枯枝四分五裂,化為微小木屑灑落一地,滋養着被劍氣摧毀的森林。

越長玦從禪定中醒來,劇痛蔓延全身,她強撐精神,靜待眼前人發問。

“你不習劍。”

“是。”

“有形無實,劍在意先。”

“在下并不擅劍。”

“此劍何名?”

“達摩。”

“你要用劍,換命?”

“是。”

任飄渺掃了一眼越長玦越來越白的臉色,眼底興味盎然。

“不夠。”

“我亦知曉不夠。”

越長玦召回神游天外的意識,對上任飄渺的愉悅眼神。

如果剛才的他是一把出鞘利劍,那麽現在的“他”,已是一條擇頸而噬的王蛇。

常人的生死不會讓他觸動,他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全心全意享受賭命的游戲,不管代價的償還者是別人,還是自己。

與他交易,最好保證手中的确有他感興趣的東西,并讓興趣持久下去,直到交易結束,從此敬而遠之。

名為”神蠱溫皇“的天下第一毒,莫過于此。

求生欲和劇痛感沖刷大腦,越長玦組織着語言,她現在前所未有的無畏和清醒。

少時,于偃宣谷與“義父”相依為命。那位傲視天下武學的老人曾告誡自己:太吾傳人,若要習得諸門不傳之秘,得掌門青眼,不可只有“太吾氏”的虛名。

要學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圓中有方,才能将牌打得漂亮。

事易時移,天地輪轉,所幸還有出牌的機會。

“劍譜,有五十六本。”

她如願看到了男人越來越大的興趣,雖然只集中在記載劍招的頭顱。

“每一本,都是當世罕有。”

興味愈發濃重,也愈發危險。

“但是,若我所中情蠱無解,閣下亦會失去得到它們的唯一來源。”

現在是興趣與殺意的疊加。

“要賭嗎?哪怕只有一本,五十六分之一的概率,我……有你需要的東西。”

少女咽下口中腥甜,自己的生死比起腦中劍譜輕如草芥,幸而沒有生,就沒有劍譜。

不過比起一顆被激起的好勝心,劍譜也不是最重要的。

“選擇的時間,不多了。”

鮮血,越來越多的鮮血從越長玦嘴邊湧出,很快她咳嗽起來,随即天旋地轉,像被抽去了骨頭般,少女向前倒去。

神蠱溫皇後退半步,沖上來的鳳蝶接住了她

“越姑娘?越姑娘?!主人,我們要救她嗎?”

“哈……哈哈哈……”

藍衣文士笑得風雅又邪肆,狹長雙目眯起愉悅弧度,覆有薄繭的手扼住越長玦的咽喉,遲遲沒有施力。

鳳蝶緊張地看着眼前一幕,主人這般狂态已許久未見,通常惹他露出這樣表情的人,都不得好死。可越姑娘不像壞人,只是為了活下去……

越姑娘啊越姑娘,現在的你死去是很痛苦,但未來的你活着,可能會更痛苦啊……

轉念之間,神蠱溫皇已拂袖而去,徒留傳音回蕩夜空。

“醫者仁心,怎可見死不救呢?鳳蝶啊,就讓她如願吧~”

鳳蝶憐憫地看了一眼越長玦,俯身抱起眉頭緊皺的少女。

自深夜起,至天光熹微,上好的藥材、毒材、蠱物被源源不斷地送入還珠樓,換成盆盆黑水、血水、毒水送出。

浴桶中的少女仍在昏睡,如果忽略肌膚下的游離蟲影,應當是一副足以入畫的美人圖。

鳳蝶左手搭脈,右手掀開越長玦眼皮,觀察着瞳孔深處的異動。

“嗯,暫時沒有反應,今天的命保住了。”

拭幹身體,換上衣物,塞進床鋪一氣呵成,鳳蝶拿起茶壺,給屏風後陷進躺椅那位續滿新杯。

“主人,水已澄清,越姑娘可以醒來了。”

“哈,鳳蝶大人做得不錯。”

戲谑似真似假,藍衣文士自屏風後信步而出,悠哉悠哉地和自家侍女鬥兩句嘴後,輕撚瓷杯,于床前閑閑坐定。

鳳蝶偷瞄一眼自家主人,想起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不由暗自輕嘆。

“那就,醒來吧。”

一言既出,體內蠱蟲似有所應,露出毒牙,不輕不重地啃了下去。

“啊!”

越長玦還未睜眼,只覺周身大穴都被制住,內息一轉,奇經八脈雖有複蘇之狀,卻另多了五道不同毒素的蠱蟲氣息,它們與原先的情蠱各占一處髒器,像山大王一樣威風凜凜,又蠢蠢欲動。

情蠱已讓人命途垂危,再來五只萬毒蠱……

“哎~莫要亂想。這五只萬毒蠱與你的情蠱互為掣肘,保持均勢即可保住性命,姑娘大可放心。”

“只是毒蠱入體,催心蝕元 ,姑娘以後應多多進補,少動真氣,以免蠱蟲躁動,累及自身。”

神蠱溫皇羽扇輕搖,眉宇間滿是真誠的高人風範,見越長玦仍戒備之色濃重,一副無趣模樣,了然輕笑。

“失而複得則心緒難安,姑娘已不複初見時威脅溫皇救你一命的風采。既然如此,鳳蝶啊——”

鳳蝶施了一禮,走上前來。

“姑娘,還珠樓規矩,藥費自理,金銀買命。你的劍譜非常精妙,足夠主人後續的出診費。不過在你昏迷期間,藥費已累計千金之數,就算有主人為你墊付,恐怕亦難以為繼……“

言語未盡,神蠱溫皇已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不贊同地望了過去。

“耶~怎可對病人談這些?姑娘放心,溫皇言出必行,縱然藥石無醫,也會盡責告知何日大限将至,到時還請姑娘配合我的蠱蟲,讓它從意識裏搜取溫皇想要的東西。"

“勝機不定的賭局,對溫皇這般不好賭的人來說,還是及時抽身,退出為上,免得被莊家騙光錢財,連本金也要不回來。鳳蝶,你覺得呢?"

“主人,我覺得你的臉皮又厚了一層。”

越長玦靜靜聽完雙簧,黑白分明的瞳仁掃過主仆二人,一者慈悲未及眼底,一者面露不忍,卻無能為力。

平躺被俯視的視角不利于思考,這會有任人宰割的錯覺。

她支起半身,虛倚床頭,幽幽一嘆。

“既然如此,那便不治了吧。”

溫皇笑意未改,好整以暇地看向床前時日無多的少女。

“姑娘的意思,是要放棄治療,靜待死亡嗎?”

“是啊,在下身無長物,無力支付自己的買命錢,好不容易用劍譜争得一線生機,先生又不願入局,看來是天意已定,讓我命絕于此。”

“不過先生放心,在下并非今生債來世還的刁徒,這柄玉簫值千金有餘,與我同葬黃土實屬可惜,不如忍痛割愛,了結身前債務也罷。”

越長玦擱置玉簫,披衣下床,臨踏出門檻前,又似想起什麽要事,偏頭詢問。

“對了,溫皇先生可否解了那五只萬毒蠱?我想在最後時光裏多看些風景,期間免不了動用真氣,假使它們鬥起來,我死也就死了,損壞先生的珍貴蠱蟲可不好。”

“哈。”

薄唇輕啓,意味不明的輕笑或為嘲弄,或為惡意。

“姑娘對生死的豁達,實在叫人刮目相看。“

“只是這幾日還珠樓上下辛勞,為你吊命,現在姑娘不想活了,就要離開。難道認為還珠樓是任意來去的地方嗎?”

“非也,我絕無此念。”

“我上還珠樓,是請先生救我性命,求生之心是真。可生死有命,既然我與先生皆有難處,又何必強求?”

“先生是智者,長玦從不對智者說謊,也相信他們有辨認謊言的能力。此時此刻,我的求死之心是真,而此前雨夜,我攜劍譜上還珠樓,所懷求生之心亦是真。”

“聖人說未知生,焉知死,長玦昔時閱歷尚淺,難解其中深意,如今生死間走過,倒也懂了一二。“

”命途無常,我深知之。也請先生不要小看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的求生心,和一個藥石無醫之人的求死心。放我離開吧。”

越長玦一揖到底,話音已落,滿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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