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局

入局

“姑娘所言,頗有深意。”

神蠱溫皇羽扇遮面,長睫下的妖異藍眸深邃異常,掠過少女微汗的鼻尖。

閑庭信步一般,他起身踱至越長玦面前。

居高臨下,語氣淡漠,是與任飄渺殊似的生死不入眼。

“雖是幼稚的激将,但不算用錯。”

“對智者講實話,确實是好習慣。看來比起謀算,姑娘識人的本領更勝一籌啊~”

愉悅的尾音微微上挑,神蠱溫皇語态雍容,仿佛剛才的殺意從未出現。

“如此,倒讓溫皇想強人所難了。”

越長玦後退半步,背脊已貼上門框。她勉力壓下突如其來的危機感,讓自己顯得雲淡風輕。

“刑訊是最不入流的逼供方式。”

“哎~若溫皇有意逼供,姑娘現在早已腸穿肚爛,萬毒噬心了。鳳蝶,外面有客來訪,你且去迎接吧。”

紫衣少女應聲離開,溫皇回到桌前,杯中茶水尚有餘溫。

“五十六天。”

越長玦點了點手中籌碼,将信将疑道:“一本劍譜,延命一天?”

“非也,五十六天是姑娘能承受萬毒蠱與情蠱的極限,不是溫皇的極限。五十六天之後,姑娘有三種死法。”

“其一,情蠱如當日一般破體而出,但被種入萬毒蠱的你已經不起救命的藥力,結局可想而知。”

“其二,萬毒蠱與情蠱體內争鬥,孱弱的髒器無法承擔,當場破裂,宿主亦随之而亡。”

“其三,萬毒蠱與情蠱相安無事,但蠱毒會由奇經八脈流至全身,恐怕百年以後,姑娘的屍骨仍是劇毒無比。”

越長玦心底涼意漸生,又有些哭笑不得。

“先生給我三種死法,就無一條生路?”

“自然是有的,但,應當不是姑娘想要的生路。”

“你體內的情蠱有特異之處,若能仔細研究,或許對溫皇最近的實驗大有裨益。”

智者的言語點到為止,越長玦沉默片刻,抱臂直視起桌前風雅俊逸的身影。

“你要我,當藥人?”

神蠱溫皇羽扇輕搖,笑得謙和無害,“抹去意識,任我擺布,雖狀如行屍走肉,也不失為活命的辦法,不是麽?”

“姑娘願意用五十六分之一的概率去賭,溫皇自然要禮尚往來。願以五十六天為期,賭姑娘的最後結局。”

“照先生所言,”越長玦平靜道,“五十六天後,我死,即是為挑釁你付出命的代價;我活,亦會被做成藥人,成為你的實驗品。在被抹去意識前,你也可以用蠱蟲得到我腦中的所有劍譜。“

“姑娘靈心慧性,無需溫皇多費口舌”

腰間空空蕩蕩,越長玦看向被落在床鋪的玉人托心,突然很想為眼前人吹一首《斷魂幽吟曲》。

再補上一發大太陰一明指。

人,大概率是打不過的。局,大概率是要入的。

她拾回玉簫,緩緩坐定。

“先生的劍道與謀算之能,長玦生平罕見,自甘拜服,但是——”

“若我在五十六天內,尋得生機,破了先生的賭局,又當如何呢?此地是還珠樓,在下身似網中魚,如何保證咽氣之前,不會被心急的漁夫奪去性命?”

溫皇笑意愈漸幽深,“姑娘這是向我提入局的條件了?”

“增加趣味的籌碼而已。當然,先生也可以拒絕。”

“嗯……又是一次挑釁。”

靜默的對峙轉瞬即逝,藍衣文士薄唇輕啓,字字句句皆化為他擺弄的籌碼,以無法拒絕的方式推向賭桌另一端的越長玦。

“向死而生者,前塵自然一筆勾銷。至于魚入羅網,溫皇可以保證五十六天內,姑娘非是網中魚,而是座上客。還珠樓,會成為你絕對安全的容身之處。”

籌碼背後,搖扇的主人高居其上,冷眼旁觀着下個對手的入場。

剎那間,越長玦心中閃過無數念頭,都被悉數壓下,化作一個決定。

“而踏出還珠樓,我将面對任何可能的危險。五十六天之後,難以消解的前塵将讓我身堕閻羅,魚死釜中。哈,好一場傾盡所有的豪賭。”

“敗者滿盤皆輸,贏者通吃全場,若非如此,賭局又怎會有趣呢?“

越長玦靜靜凝視着神蠱溫皇,良久後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眼底波瀾暗湧。

“煩請解開我的穴道。”

“此局,越長玦入了。”

東海有人魚,食之可長生不老。

清雅熏香中,恬靜蒼白的女尼望着為她奉茶的侍女,眉頭輕蹙。

“大師,可是茶水不合心意?”

“無,此茶是苗疆上等的‘毒君低眉',由姑娘經手恰如其分。只是姑娘頻頻向屋內張望,如若身負要事,不必陪貧尼等候。”

知曉自己茶藝不精,鳳蝶連忙解釋道:“大師言重了,讓您久等并非還珠樓的本意。實不相瞞,主人近日另有訪客,怠慢之處,還請大師見諒。”

“佛法自然,因緣際會,溫皇先生交游廣闊,有求于他者必定不止貧尼一人。”

白比丘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仍需等候,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繡帕,一枚銀質中空的肉芽針呈現眼前。

“紫煙蠱?!”

鳳蝶失聲驚叫,那針尖纏繞的一抹紫煙,不正是劍無極回東瀛時,主人在他身上下的防禦蠱蟲?這蠱生性怠惰,卻毒性極強,死後餘毒連精鋼都能腐蝕,更別提銀質器具了。

“大師,此蠱怎會在你的法器上?”

白比丘正欲解釋,只聽側方小門傳來轱辘轱辘的滾動聲,一輛楠木輪椅徐徐而至,藍衣文士笑容溫和,一手搖扇,一手推着椅背,中途還十分貼心地擡高底座,不颠不簸地越過門檻。

輪椅上的女子唇白如雪,是氣血兩虧之狀。看似坐姿随意,十指卻緊緊扣住扶手,時不時瞥一眼身後,顯然是在懼怕某種翻車情況的發生。

“主、主人?……你是在……推輪椅嗎?”

對“自家主人親手做雜活”的震驚瞬間蓋過了對劍無極的擔憂,鳳蝶難以置信地打量着兩人。

難道主人第三個人格是管家阿翁?

“我是被——”

“不要多想,越姑娘大病未愈,只能坐在輪椅上。在她一命嗚呼前,還珠樓上下都要以禮相待,明白了嗎?”

神蠱溫皇幽深藍眸掃過桌上事物,“大師渡海不易,既然如此,我便解了針上蠱毒吧。”

“主人,這蠱是你下在劍無極身上,他——”

鳳蝶默默咽下後半句,既然白比丘遠渡東瀛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訪還珠樓,想必已準備好關于紫煙蠱的答案。

而主人,是比自己更适合發問的人。

“他怎樣了?”

出乎意料的是,神蠱溫皇似乎對紫煙蠱的事并不關心,甚至沒有理會白比丘,而是帶着和煦又危險的笑容,問起名為“劍無極”的男人。

氣氛暗流湧動,誰也沒有開口。

越長玦摳了摳輪椅扶手,看看溫皇,又看看鳳蝶,突然想起前世結拜的界青暗主(殺手頭子),得知掌上明珠心有所屬時的神情。

“咳咳——”

神蠱溫皇轉過身,表情似笑非笑,“除了蠱毒,姑娘亦身患喉疾?”

越長玦硬着頭皮又咳了幾聲,目不斜視道,“素聞大師在東瀛行醫濟世,便是以肉芽針為器吧。”

白比丘雖不知越長玦身份,見她膽敢插進主仆之間,不由分了些注意力過去,順勢将話題引至正事。

“哈,一點不入流的醫術,不敢在萬濟醫會的溫皇先生面前獻醜。”

“姑娘素心空淨,此刻羨慕貧尼長生,只是因為深受病痛之苦,等病愈後,執念自然消散。”

“但貧尼自始朝茍延殘喘至今,身邊故舊凋零,十不存一,早已厭倦這無盡的折磨。”白比丘起身念了句佛號,向溫皇長鞠一躬。

“貧尼此次前來,一是為解醫治劍無極時,肉芽針上染上的蠱蟲;二是找到當年救治貧尼,種下長生詛咒的始朝方士——徐福。”

“咳咳咳!!!”

白比丘話音未落,卻見那位給自己解圍的女子咳得捂住了胸口,擡頭時目光卻灼如火焰,不禁訝異道:“姑娘認識徐福?”

“不……只是名姓相同。在下初涉江湖時曾遇巨虎,幸得山中獵戶相救才幸免于難,恩人的尊名便是徐福。”

越長玦随口編了個理由,慶幸自己身體虛弱,做不出什麽誇張的表情。

始皇苦求長生,遣徐福攜三千童男女東渡,至蓬萊尋長生不老藥。徐福謹遵禦令,終得仙藥,歸途中被仙人染塵子所劫,言始皇暴政,不配長生,将仙藥贈予一名垂死鐵匠。始皇怒,枭首徐福。徐福魂魄附于木人,長生不腐,因緣巧合下被太吾挖出,稱為“徐仙公”。

在另一個世界,這是真真正正的,自己所銘記的歷史。

穿越已是匪夷所思,可若兩個世界都存在始朝的徐福,徐福都有長生秘法,她真要懷疑跳爐時一同毀去的伏虞劍柄,也會以另種形式存在了。

伏虞……伏虞……越長玦默念着這兩個字,望向白比丘。

“敢問大師,是如何遇見徐福的?他為何要降咒于你?”

白比丘面露悵惘,長嘆一聲道:“姑娘想知道的,世間已許久無人過問了。”

“百年前,貧尼不過寺中一童女,奉師命外出采藥,因貪看景色不慎跌落山崖,和姑娘一樣,幸蒙徐福相救,還傳授了一篇吐納養氣的法門。”

“貧尼對他萬分感謝,回寺後便勤加練習。那功法确有神異之處,初時可讓人不覺困倦,精神百倍,再則不食五谷,身輕如燕,最後,貧尼不再衰老,寺中師姐妹陸續故去,只有貧尼青春如昨。”

“一時的長生固然欣喜,但五十年後、一百年後、二百年後,時間失去意義,貧尼是活着,可同死了無分毫相異。”

白比丘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恨:“定是徐福覺得長生太過孤寂,才要選人和他一起分享這苦果!樓主,貧尼知曉還珠樓乃天下第一樓,若此地沒有徐福的消息,那貧尼也不必去別處浪費時間了。”

一番敘述也是宣洩,在場衆人皆默然不語。

神蠱溫皇沉吟片刻,幽藍羽扇拂過被污染的針尖,“誤損大師寶物,勞煩大師千裏尋來,如今蠱毒已解,請大師勿要見怪。”

“但作古之人,還珠樓亦無記載。”

白比丘瞥了一眼肉芽針,“先生不信我。”

“我只是不信,世上真有不死之人。”

“你的眼前,就是活生生的見證。”

“若真如此……”

作為離他最近的客人,越長玦突然聞到這位蠱師兼劍客衣帶上,晦暗的冷香。

不、不是吧?

一個身中蠱毒的病人,一個慈悲為懷的女尼,一個掌上明珠,這樣凄慘的故事,你居然起了殺意?

她側頭望去,神蠱溫皇正單手支頤,眼底泛起異樣興味,慢慢拖長了語調:“可否……讓溫皇一試?”

黑發轉為銀白,藍衣染上銀霜,瞬間,輕搖羽扇的文士變成倒提長鋒的劍客,無雙劍淬滿冷光,在衆人的驚異下,一劍刺入白比丘心口。

“噗!!!”傷不見血,人卻早已瀕死。白比丘無力地垂下頭顱,殷紅的鮮血從嘴角大股大股湧出,順着頸項即将蔓延至劍身上。

“可我觀之,大師仍是肉體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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