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談
夜談
火堆忽明忽暗,草木灰裏的竹筒噼啪作響,清香與肉香漸漸升騰至每個人的鼻尖。
修儒吸了吸鼻子,贊嘆道:“越姐姐,你會的好多啊。”
“只是兒時技藝罷了,注意燙。”越長玦用枯枝撥開黑灰,露出裏面的竹筒,嚴絲合縫的竹蓋一經打開,切成小方的肉塊便浮至湯面,若隐若現地引人享用。
未成為太吾前,她也是這樣和義父隐居在偃宣谷,捉蛐蛐做木工度日。山中無日月,如此虛度十六年後,義父突然如數家珍地談起從未聽過的門派,并問自己想不想習武。
“習武,就可以抓住那只'八敗'促織王,讓義父高興嗎?”
“嚯~想抓'八敗'可不能只靠武力,你得與它有緣。”
“緣是什麽?”
義父沒有回答,一個月後,他留下長信和伏虞劍柄離開,告誡自己需以太吾之名行走江湖,拔除所有劍冢才可來尋他。越長玦好奇地拿起劍柄,直至七年後身死,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命運羅網中,一只最勤勞的小蟲。
而緣是命運的絲線。
三碗熱湯下肚,越長玦起身拾柴準備過夜,修儒連忙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在離岳靈休不遠的地方穿行。
“越姐姐——”
修儒欲言又止道:“其實我學過醫……姐姐清楚自己的情況麽?你中了很厲害的蠱毒,苗疆的氣候并不适合養病……”
越長玦腳步一頓,目光柔和道:“這個話題,對你來說還太殘忍。”
“可那也太痛了,師父說過,比起劇毒見血封喉,百病纏身,生不如死才是世間最痛苦的折磨。以尊嚴為代價,起居皆要依賴他人,眼睜睜看着自己變成一具活着的屍體,卻下不了決心結束一切,只能茍延殘喘……”
平地寒風乍起,吹亂聽者心緒。
越長玦垂眉思索,忽從袖中掏出只褐漆藥瓶,拔掉塞蓋,一枚圓滾滾的同色藥丸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
是白比丘離開還珠樓時,贈予她的禮物。
“姐姐有一位東瀛來的故人,不忍見我受苦,便留下此藥以作鎮痛之用。”
“但是啊,我不信任她,”越長玦将藥丸遞給修儒,莞爾道,“我選擇相信對我說出這番話的你。”
眼睛亮亮的修儒接過藥丸,認真端詳起來。片刻後,他眉頭緊皺,取出織命針在表面挑了一小塊,放在鼻下輕嗅。
“奇怪,太奇怪了……”修儒口中念念有詞,又将其碾碎,抹開藥粉分辨細小微粒,直到似乎有所發現,才長舒一口氣,将藥丸還給越長玦。
“越姐姐,你的朋友沒有問題,用幹制的毒蟲做主材,加以藥物輔助,确實可以安撫你體內的蠱。”修儒補充道,“就像在食物裏摻安眠藥一樣,降低蠱蟲的活動頻率,減輕宿主的痛苦。”
“原來如此,是我錯怪友人了。”
越長玦愧疚又感激地摸了摸修儒的頭,“作為替我們消除隔閡的回報,姐姐帶你看星星。”
“星星?”修儒擡頭望去,參天竹影遮蔽天幕,只有點點殘光落在地上,照亮腳下枯枝敗葉。
“姐姐,什麽都沒有啊。”
“抓着我。”
“嗯?啊啊啊——”
地面急速遠去,風聲從耳畔劃過,周圍景物在倒退又在上升,自蒼翠到新綠,兩人從不見天日的竹林中掙脫出來,一齊落在高聳的毛竹頂端。
嘎吱、嘎吱……承受重量的枝幹彎曲成橋,修儒小心翼翼地撐在拱頂,左右都是絲絲縷縷的雲霧,涼意漸漸侵襲,他搓了搓手,試探性地向下伸出腳尖。
“夜色在天上。”
修儒循着她的話,漫天星鬥映入眼簾。他怔怔地張開手掌,仿佛能攏住一川星河。
茫茫地理,粲爛天文,四靈垂象,萬類群分。
“姐姐……”
他偏頭望去,越長玦正閉目調息,陣陣玄陰真氣從穴竅中散出,剛才涼意并非源自雲霧,而是內息。
“姐姐,該怎麽下去啊?”
“你看夠了?”
“沒。”
又過了一會兒,修儒牙齒顫顫道:“姐姐,你是不是不想撿柴,才到上面偷懶的?”
“少年人太聰明,不是好事。”
“啊?那誰撿柴呢?”
“……哦,我去撿。”
寂夜無聲,等精力耗盡的修儒沉沉睡去後,還有兩人未眠。
白日“癱瘓”大俠離開輪椅,以極豪放的姿态伸了個懶腰,在月下不緊不慢地打起拳法,明明是大開大合的招式,他卻耍得無一絲聲響,不曾踩碎一片枯葉。
式畢,岳靈休解下披風,輕輕披在酣眠的少年醫者身上,于火堆前坐定。
“小姑娘的菜燒得不錯,若鹽巴再多放些,配上美酒,滋味絕對頂頂贊。”
他并非一人,兀自燃燒的明焰對面,萍水相逢的女子正在煮一壺熱茶。水汽升騰,浸潤她愈暗愈亮的雙眸。
“聽聞天刑道者已銷聲匿跡十數年,長玦有幸得見,”越長玦指尖冰寒,牽引沸水注入竹杯,“此刻茶溫正好,足以代酒。”
岳靈休劍眉微挑,一飲而盡道,“天刑道者?天刑道者是誰?這麽威風的人物,老岳頭我可不認識。”
“哈,前輩不認識也無妨,畢竟很多時候,人都無法正确地認清自己。”
空杯續上新茶,少女聲音清亮如環佩,在豪俠的注視下,緩緩道起塵封往事。
“數十年前,有一狂人名曰南宮恨,個性狂傲不羁、藐視群倫。喜愛挑戰高手,并以之失敗為快樂。曾于擎天關上,惡鬥儒俠史豔文與罪魁藏鏡人。此役之後,正邪兩道頓失龍頭,黑白郎君亦分化為善惡兩體。”
“但故事并未斷絕,第一次靈魔大戰期間,不知何時恢複的黑白郎君前往戰場尋找對手,巧遇支援靈界的天刑道者岳靈休,二人于九脈峰展開對決。岳靈休以空勁大歸還接下一氣化九百,黑白郎君以一氣化九百納盡空勁大歸還,收化運發間無招可贏,無招可輸,遂約定三個月後再戰。”
“三月後,九脈峰下群俠畢至,所有人都以為,那将是驚世駭俗的一戰,可惜黑白郎君正與網中人纏鬥難以脫身,戰局只得延期,衆人敗興而歸。”
越長玦遺憾慨嘆,将殘茶與茶渣盡數抖落,“再後來,天刑道者因病暫退,武林間俊傑輩出,但在昔日的風雲碑,今日的甲子名人榜上,‘天下第一豪’的稱號仍屬于他。這個江湖,仍期待着一場空前絕後的戰鬥。“
夜寒露重,薪柴空虛,微弱的火光不足以再暖一壺熱茶,然而最中心處,因燃燒而碳化的竹木頂端猶有餘溫。越長玦起身,從修儒拾來的枯枝中挑挑揀揀,終于拿起一根最幹燥的,扔進幾乎燃盡的火堆。
“轟!”重獲新生的火焰舔舐幹柴,噼裏啪啦地爆出一地火星。越長玦邊添新柴,邊撥動底下未燃盡的木塊,暖黃色的明光在她眼中躍動,絲絲茶香翩然而至。
待香氣馥烈,她指尖輕點壺側,沸騰茶水淩空而起,堪堪懸停岳靈休杯口。
“聽說黑白郎君重出江湖,正在四處尋找天刑道者的消息,若此人尚存世間,您認為他會失約嗎?“
“當然不會。”
“哦?您認識他?”
岳靈休神色泰然自若:“我是他的朋友。”
“那就好,”越長玦爽朗一笑,“假使我能痊愈,定不會錯過這場曠世之戰。”
岳靈休來了興趣,“還珠樓的醫術,也不能讓你痊愈?”
“不能。”
她搖搖頭,伸手撫上丹田。“引毒入丹田,凝毒為玄冰,以毒養氣海”是百花谷血海凝冰術的妙用,可自從被種下情蠱後,此絕技再也沒有發揮功效。
起初以為是兩個世界毒性有異,血海凝冰術無法兼容。直到體內多了五只萬毒蠱,停滞許久的絕技慢慢運轉起來,她才從滿屋子書堆裏擡頭,如夢方醒般想到另一種原因。
或許,摧殘自己身體的情蠱,本質不是毒。
同樣能致人死地的,還有藥。
“我的蠱有異,若能尋到藥神前輩,或可厘清一二。“
“但藥神前輩正被苗疆通緝,在下從還珠樓出發,途經萬濟醫會據點,得知他去往中苗邊境采藥,才日夜兼程,趕至此地。”
岳靈休身體略略前傾,“你所言當真?苗疆的人在通緝小鸩?”
“是,前輩可自行查探。”越長玦面露憂色,“采藥點處的神農有巢空無一人,我不得不多做懷疑。藥神前輩無武力傍身,遇到苗兵只能束手就擒。身為病人,這是壞到極點的情況。”
“他們抓不到小鸩的。”
岳靈休躺回輪椅,驕傲無比地談起摯友的名字,“想抓藥神,不如求苗疆大祭司把自己變成草藥,或許還有希望。”
“咕嚕咕嚕。”
一只飲幹的竹杯伸到她眼皮底下,晃了晃。
“說要以茶代酒,結果我喝到第三杯,你一口沒動,這合适嗎?”
不由分說地,竹杯撞了過來,十成十的江湖氣融進風雅茶香,水光飛濺,點滴未灑。
岳靈休豪邁拂袖,将試圖注入自己杯中的茶水震回越長玦指尖,“雙倍來抵啦,病人多喝熱水,身體才會好得快。”
“還有,為什麽要把茶渣渣和底部的東西倒掉,浪費糧食啊~”
一杯又一杯,他大馬金刀地坐在輪椅上,認認真真看着越長玦灌下整壺熱茶。如炬目光極老辣地掃過她舉手投足,以聞名天下數十年的閱歷,審視這個尋找摯友蹤跡的女子。
“小姑娘啊,你——不是他們的人吧?”
“什麽?”
越長玦的迷惑成了天然捧哏,岳靈休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想抓小鸩的勢力,不只鐵軍衛。”
他環顧四周,撫掌大笑道:“遠遠跟了這麽久,還要繼續躲藏嗎?”
“這片竹林,确實很适合布置殺手,來試探我是否真的癱了。”
越長玦猛地一驚,如果岳靈休所言為實,自己為什麽一點都沒感覺到?
似是為了回應他們,遠處突然傳來清脆的鼓聲。
“咚哐咚哐……”
像走夜路的孩童手中,那枚小巧的撥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