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閻途
閻途
天真無邪的苗疆女童手持撥浪鼓,騎在半人半獸的中年人肩上。
滿頭叮當作響的銀飾,與中年人雙手覆蓋的勾爪同樣森冷。
岳靈休抱臂“嚯”了一聲,對越長玦道:“看吧,他們尋來了。”
“哈哈~哈哈哈~”
撥浪鼓聲與稚嫩笑聲同時響起,女童的纖細小腿随意踢打着座下中年人的胸膛,笑得歡暢無比。
”大叔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哎~“
她抹掉笑出的眼淚,手中的撥浪鼓一刻也未停歇,遙遙指向岳靈休身後面色有異的少女。
“越姐姐,我和虎大叔找的人,明明是你啊~”
“你身上被操控的情蠱,是神華哥哥偷走的東西。他那麽愛你,現在,你終于舍得從還珠樓出來了嗎——”
小小身影從中年人肩上一躍而下,她踮起腳尖,數着不存在的格子,一步步向越長玦走去。
眼前,剛才還煮茶論道的越長玦正半跪在地,涔涔冷汗從前額大股大股冒出,凸起的青筋下蟲影蠕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頓失神采。
更詭異的是,那雙持簫的手似乎有了自主意識,在鼓聲作用下,極緩極緩地将殺人的武器,遞到主人的唇邊。
女童的笑聲更加肆意,撥浪鼓敲打的聲音越來越快,像一柄失控的重錘,毫無理智地砸向風暴中心的每個人。
自離開還珠樓後,越長玦已許久未感受過這深入骨髓的痛楚。
靈魂被活剝出皮囊,她眼睜睜地看着軀殼背叛主人,和護着修儒的岳靈休戰成一團。岳靈休顧及自己不願出殺招,而魈毒童子和無患開膛招招奪命,雙方已在僵持中過了幾個來回。
“長玦。”
越長玦冷冷回頭,凝視身後一手執星盤,一手執金梭的藍衣人。
每當情蠱發作,此人就會出現在意識中。
“神華”伸手撫上她的側臉,嗓音如淬蜜的毒藥,“你鬧脾氣,已有二十天沒理我了吧。”
越長玦偏頭,那雙手又如跗骨之蛆一樣纏了過來。
“為什麽,你就是不肯同她們一樣愛我呢?”神華幽幽嘆道,“現在,連話也不願同我講。”
“……”
“明明是我在苗疆撿到你的,在你失去意識的日子裏,照顧你的人只有我啊。”
“至于下蠱,沒辦法,誰讓你太合我心意了呢?除了蠱,我想不到還有什麽手段能得到你。”
虛幻人影鉗住她的下颚,缱绻目光在少女五官間流連,不舍祈求道:“和我一起走吧,她們我誰都不要,只要你和我一起。”
越長玦默然垂首,眼底古井無波。
太吾一族的情愛,多是為了繁衍,生下更強的繼承人來挑戰劍冢。太吾的配偶,必須放棄一切退隐江湖,以防門派絕學外洩,或有人借太吾的超然地位禍亂江湖。
她厭惡這樣的規矩,也厭惡損害定力,妨礙自己修習魔音的動心。
熾熱情話撞上永不融化的冰川,神華收起深情,偏執與怨恨漸漸染上清俊眉眼,他甩開手,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低低的笑出聲來。
“又是這樣,你總是這幅模樣!看似溫柔解語,實則無動于衷,世間女子,哪有如此冷心冷情的?!”
“好吧,既然你不肯,就讓這只蠱代我罰你,你要記住,從今以後所有受到的痛苦,都是因為你越長玦,拒絕過一個真心相待的——”
後半句話被扼住,神華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向覆在脖頸處,正逐漸施力的手。
它并不柔軟,還生有薄繭,卻足夠冰冷。
幻境中,這是越長玦第一次掌握主動權。
“神蠱溫皇的……萬……毒蠱?”
似乎明白了什麽,神華的表情變得極為複雜,在幻象崩解前,面容俊雅的男子艱澀地問了一句。
“倍受痛苦也要拒絕……這……就是你的選擇?”
脖頸間的手用力一攥,神華身影瞬間消散,不留任何痕跡。
萬毒蠱與情蠱已在髒腑中休戰,越長玦嘴角淌下黑色毒血,眼底一片清明。
最先察覺到她神智恢複的是岳靈休,掌法改劈為削,越長玦側頭避過,旋身回到修儒面前。
“越姐姐!”
修儒驚喜交加,轉眼見她嘴角血跡,頓時臉色煞白道:“你的蠱發作了,快停止運氣!”
越長玦擡簫擋住無患開膛鐵爪,随手一道玄陰真氣疾射魈毒童子,“停不了,二位,活捉他們才能問出更多。修儒,替我施針!”
織命針刺穴,靈臺為之一振,越長玦衣袂翩飛,腳下踏雪無痕,竟以毫厘之差越過無患開膛,甚至沒有吹曲,而是化簫為棍直取魈毒童子,狠厲又刁鑽地瞄準那人執撥浪鼓的右腕。
“你——怎會?虎大叔救我!”
預想的救援并沒有來,魈毒童子倉促間慌亂打出幾個毒招,被越長玦一一避過後,腕骨遭受重擊,她慘叫一聲,小小的撥浪鼓落入塵泥。
另一邊,無患開膛被岳靈休料理得十分迅速,卸除手上勾爪後,又五花大綁起來。只是他不甘被縛,一直在用流血的殘牙撕咬身上的粗繩,直到越長玦拖着魈毒童子出現,才慢慢停止嘶吼,奮力向同伴挪去。
像同伴,又不像同伴。
“魈毒、魈毒……”
他半人半獸的臉上滿是焦急,四肢并用地守在魈毒童子身旁,如獸類照顧幼崽一般,試圖減輕魈毒童子的痛苦。
昏迷中的魈毒童子毫無回應,無患開膛擡頭,眼神陰鸷道:“神華喜歡的人,果然和他一樣狠毒。”
越長玦俯身在他面前坐下,充耳不聞地調息起來。
“但是沒用,這點傷勢很快就會愈合,你們殺不了我和魈毒的。”
回答他的是岳靈休的一掌,剛猛掌力力透胸肺,縱使無患開膛痛覺已失,也被震得咳血。
積壓心底的悲憤被仇人面容撕開一個小口,岳靈休沉聲如鐘道,“二十年前,你們抓歡慈威脅我,讓她受盡折磨而死,到底誰更狠毒?”
“你們奪走了對我很重要的人”他踩住無患開膛的脊背,似是透過他懷悼亡妻的倩影,又像對峙無患開膛背後龐大的組織,“不管你們死灰複燃幾次,我都不會放你們幹休。”
語畢,岳靈休收掌,起身走向遠處。
正為越長玦治療的修儒慌了神,“岳大哥,那是輪椅,不能用來砸人!”
“放心,我下手有輕重,他死不了。”
越長玦虛弱出聲,“岳大俠,修儒的意思是,輪椅承受不了你的掌力。”
“啧,”岳靈休放下輪椅,“不能殺也不能放,那怎麽辦?小姑娘啊,不如我們綁着他們去苗王宮領賞吧。”
沉默的越長玦頭上冒出陣陣白氣,含糊嗯了兩聲作為回應。給蠱蟲提供戰場實在太累,若無修儒從旁醫治,恐怕今晚就要昏倒在竹林裏。
但岳靈休說得沒錯,在撬開這兩人的嘴後,必須有一個殺或放的處置,前者打草驚蛇,後者放虎歸山,無論哪種,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越長玦暗暗嘆了口氣,義父曾說謀定而後動,她連二位從屬的組織都不知道,該從何處談起呢。
一股不同于藥力的暖意傳入丹田,越長玦驚異回頭,岳靈休正站在背後,源源不斷的精純真氣從他手中流瀉而出。
“您……”
“抱歉,我剛才為保護修儒打傷過你。”岳靈休加大輸送力度,疑惑道,“小姑娘練的什麽武功,功體如此冰寒?”
“……”
“哦,不想說也可以。少年人嘛,初出江湖總喜歡搞神秘感,岳大哥我當年也和你一樣。”
越長玦垂眸淺笑,“長玦入江湖已久,只是名聲不顯罷了。”
“那更要将這兩人送去苗王宮了,出名要趁早,你抓了閻王鬼途的人,苗王一定會嘉獎。”
“閻王鬼途?”
岳靈休如夢方醒,一拍腦袋道,“哎呀忘了忘了,你這個年紀,不知道他們也是正常。”
他輕咳兩聲,将二十年前的恩怨盡數道來,從江南大疫,閻王鬼途哄擡藥價卻被幽冥君所敗,到自己與幽冥君、藥神共同加入閻王鬼途,試圖找出絕命司,直至愛妻被閻王鬼途脅迫才停下話頭,英武的臉龐流露幾許風霜。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越長玦給修儒遞了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乖巧地轉移了話題。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相較還珠樓過分精簡的行文風格,岳靈休提供的情報可謂面面俱到。
可是——
二十年往事,均是他人前塵,唯今夜指名道姓的拜訪,才是該考慮的當下。
素昧平生的無患開膛和魈毒童子,是怎麽追蹤到自己,又怎麽知曉自己去過還珠樓的?
是情蠱嗎?那只情蠱在撥浪鼓聲控制下,的确有蒙蔽感官的功能,但情蠱在還珠樓時就已被壓制,若還有千裏追蹤的本事,“神蠱”名號就該易冠而戴,換到閻王鬼途的頭上。
越長玦搖搖頭,她非常認可溫皇先生的蠱術,畢竟在還珠樓的日子,幻覺神華一次也未出現。
加上自己養病期間從未出過還珠樓,又并非此界中人,知道“越長玦在還珠樓”信息的人,只有樓內衆人,或恰巧來訪的客人
夜色凄清,她将懷疑對象次序列出後,眸光投向地上的兩人。
總之,得先撬開魈毒童子或無患開膛的嘴。
“冷……好冷……”
被打斷腕骨,昏迷不醒的魈毒童子突然蘇醒,情況卻有些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