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馴獸

馴獸

修儒猶疑不定地拿着織命針,努力讓自己忽視一旁翻來覆去的女童。

“是寒毒,岳大哥,越姐姐,我……哎,你、你別扯我……”

“有沒有虎血,一碗,一碗就好!你是醫生,求你救救魈毒吧!”

在他腳下,滿臉傷痕的無患開膛拖着血肉模糊的身體,一遍又一遍地懇求着醫者的照護。半刻鐘前,這雙抓着救命稻草的手,曾化身閻羅,試圖用勾爪撕開每個人的胸膛。

“冷……好冷……”

“魈毒別怕,虎大叔在這裏,很快就會好的!”

無患開膛眼中泛起淚光,努力挪動被綁縛的四肢,一寸一寸地蠕向魈毒童子,他似乎絕望到了極點,喉中嗚嗚咽咽,發出瀕死獸類的哀鳴。

“魈毒,你不要丢下虎大叔……魈毒,魈毒……”

修儒攥緊織命針,這兩人很壞,感情卻是真的。

他看向岳大哥,岳大哥別過頭去,大概很想讓魈毒童子直接命喪當場,連無患開膛也一起做掉。他又望向越長玦,對方沉吟片刻,擡眸道:“你想救她嗎?”

“我……”

“此子年幼,卻未必不曾害過人命。你若救了她,說不定還會徒增禍端。身為醫者,難逃紅塵因果,但有置身事外的選擇,總比被裹挾好。”

“我……按道理,我不該救她,可讓我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着生命流逝,心裏會非常不舒服……”

修儒雙手握緊又松開,低頭道:“或許,我只是不想讓自己的手沾上人命。”

越長玦了然點頭,手掌微擡,一股玄陰寒氣越過衆人,直直鑽入魈毒童子穴竅。

“咳咳咳!”

寒氣入體,魈毒童子病情加劇,掙紮着咳出血來。

“你做什麽!”無患開膛轉過身,喑啞嘶吼道,“她自母體就染了寒毒,發作時生不如死,你為何還要害她?”

“哦?所以此毒并非來源于我,而是被我的功體誘發?“

越長玦慢條斯理地凝起另一團真氣,輕笑道:“至于加害,在下只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成王敗寇,你既落到如今處境,就該知道她的命在誰手上。”

“我的同伴很善良,願意救助曾經傷害過他的人,但我不是。”

她操縱着刺骨冰寒的冷霧,慢慢懸停在魈毒童子鼻尖三寸處,笑意森然。

“若他治不好魈毒童子,你不可遷怒于他。若他治好,你不可再傷害他。生死本無常,想好再做決定,不過你要明白——”

“我們手中沒有虎血,我的同伴也許救不了她,但我,可以立刻殺了她。”

“你!”

無患開膛胸口起伏不定,一對豎瞳惡狠狠地盯着眼前素白衣裳的少女,獠牙伸出嘴邊,“咔呲咔呲”地上下磨動。

越長玦揚起唇角,心念一動,那團冷霧又向下半寸,魈毒童子本能感覺到危險,扭過頭想要躲避。

“虎大叔……好冷,好冷……”

“住手!”無患開膛目眦欲裂,半人半獸的臉上閃過無數複雜情緒,一陣抓耳撓腮後,終于敗下陣來。

“你想知道什麽?”

“不急。”

越長玦驅散冷霧,仿若先前種種從未發生般,對他和善一笑,“修儒,施針時離你岳大哥近一些,不要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得到肯定的修儒應了一聲,從袖中掏出織命針,開始細細查看魈毒童子的狀況。

無患開膛想前去陪伴,卻遲遲不敢越過眼前閉目養神的少女。

不是因為傷可見骨的膝蓋,而是獸類的直覺告訴他,魈毒頭上的屠刀并未撤去,而是以一種更隐秘的方式,握在越長玦的指尖。

他甚至懷疑,如果此時自己做了什麽不該做的,那雙微阖的雙目,會再次射出狠厲的冷光。

越長玦也在思考。

她隐居偃宣谷時,竹屋前常有猛獸足跡。義父精神矍铄,又武功奇絕,自然不怕。但見義女害怕得連蛐蛐都不敢出門捉,只好連哄帶騙,拎着小家夥深入山林,去讨伐所謂的“大蟲”。

經過搜索,他們真的找到了一只體長三丈,眼角留疤,吊睛白額的雌虎。

義父沒有一掌斃之,而是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番馴獸的戲碼。

他先是将雌虎打得半死不活,任其遁入山林,循跡找到虎巢。接連摔死三只幼虎後,又高舉起最後一只幸存者。雌虎有靈,在失去理智與反抗力的情況下,只得眼含熱淚,伏地哀鳴求義父不要趕盡殺絕。

越長玦拉了拉義父的袖子,義父卻抱臂而立,冷冷告訴自己山中精怪最會僞裝,眼淚更是無甚效用,要等流出血淚,才可信任三分。

漸漸地,雌虎眼中流出紅淚,它不再哀求人類,而是低頭輕舔幼獸,向義父低吼着弓起脊背。

“乖女兒,這畜生要最後一搏了,你冬天是想多頂虎皮帽,還是多個小玩伴啊?”

“……長玦全聽義父的。”

“好吧,你不缺東西,義父腿腳老了,倒缺個代步的。”

義父嘿嘿一笑,迎着雌虎拍下的利爪,抓起幼虎屍體迅速擺弄了幾下,奇跡般的,那些僵硬的軀體柔軟起來,在越長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圍着母親左拱右拱,嗷嗷輕喚。

決絕利爪頓時收回,成為安撫幼崽的觸碰。

義父翻身騎在虎背上,絮絮叨叨道,“能和孩子一起活,為什麽要向老夫求死呢?冤有頭債有主,你把我家長玦吓得不敢出門,我帶你一個崽陪她,很公平吧?”

這次,雌虎沒有反抗。

竹屋前再也沒有猛獸的足跡,義父摸着身下的虎背,告訴越長玦,人與虎沒什麽兩樣。或許你讨厭義父的做法,但總有一天,你會用上它。

越長玦自嘲一笑,她的前世結局與義父脫不了幹系,但能走到結局,的确拜義父所賜。

馴獸之道,在于張弛。

不能一開始就拔掉他們的爪牙,而是面對爪牙時,亮出更鋒利的尖刀。

待對方恐懼忌憚,再稍加退讓,建立初步規則。一手蘿蔔,一手大棒,磨掉反抗,贏得妥協。

但這只野獸,已有名為閻王鬼途的主人了。

越長玦視線下移,落在無患開膛逐漸愈合的傷口,緩緩道:“閣下加入閻王鬼途,就是為了治療魈毒童子的病麽?”

一陣沉默後,無患開膛低聲道,“她的病随年齡增長加重,只有組織能治。”

“長玦孤陋寡聞,不知閻王鬼途竟如此仁慈,讓身患頑疾的幼童成為十部衆。”

“閻途十部衆,不看年齡和資歷,只看貢獻。把我的功勞給魈毒,她就能得到十部衆的待遇。”

越長玦不動聲色道,“你們是父女?”

無患開膛望向昏迷的魈毒童子,眼中舐犢情深,“她被父母遺棄,我養她長大。”

“……”

穿越後疲于奔波,前世記憶被鎖進心的角落,它們的主人數次想付之一炬,卻在午夜夢回,陰差陽錯下重新拾起。

越長玦眸光閃動,泰然自若的面容似有微瀾,很快消弭無蹤。

“恕長玦多言,”她低頭把玩腰間玉簫,“若今日你們必有一人要命喪我手,你選擇她,還是自己?”

“這個問題有意義嗎?我們兩人的命是綁在一起的,只要魈毒活着,怎樣都可以。”

無患開膛非人的獸瞳直視着她,譏諷道:“錢、權和女人,對這副身體毫無意義,你同我差不了多少,還要問?”

寂靜漫延,一副被改造得半人半獸的軀殼,一副被蠱蟲占據的髒腑,确實堪稱同病相憐。

越長玦嘆息一聲,“不必了。”

她若有所思地遺憾擺手,“我本以為,你身列閻途十部衆,對閻王鬼途應該還算忠心,但是現在……”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無患開膛渾身一震,傷口又泵出鮮血。

越長玦的笑容無可挑剔,像解開難題豁然開朗,又像憐憫無患開膛被縛的窘境,一字一句喟嘆道:“原來想讓你吐出任何東西,只用魈毒童子就可以了麽?”

她起身來到修儒面前,少年醫者正手持織命針,對紮成刺猬的魈毒童子面露難色。

一旁岳靈休挪動輪椅擠入兩人之間,試探詢問:“修儒啊,我昏迷的時候,你也是給我紮一二三四……這麽多針嗎?”

“啊?不是啦,岳大哥你全身經脈都要打通,除了旻月師叔的劍氣,還有織命金刀輔助,紮針是解決不了的。”

“刀?!”岳靈休怒上心頭,“所以我不是刺猬,是蜂窩煤?”

“嗯……差不多啦。”

修儒捂住被敲過爆栗的頭,往越長玦背後縮了縮,“但你的根基很好,尋常人的經脈是無法同時忍受劍氣與織命金刀的。比如這個壞……孩子,她先天的寒毒十分厲害,又修習過毒功,恐怕……”

越長玦揉揉修儒的頭,“她怎樣?”

“只能緩解,不能根治。每十二日用性熱活血的珍貴藥引,或至陽至剛的真氣輸入,可略微減輕痛苦。虎血就是其中一種,可是,我們沒有虎血啊。”

岳靈休慢悠悠伸手,快準狠地從越長玦背後揪出小小的醫者,“不,你越姐姐有。”

越長玦粲然一笑,唇抵玉簫,在三更欲曙時,吹起初見時的曲調。

“有時候,我覺得越姐姐很可怕,有時候又覺得很可靠。”

修儒的臉被困在岳靈休掌間揉圓搓扁,“她和師叔,完全是不同類型的存在……”

“錯了。”岳靈休停下動作,後者連忙護頭。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襲來,修儒小心翼翼擡頭,看見岳大哥眼中滿是懷念,還有些讀不懂的惆悵。

“旻月年少時,也是說一不二的姑娘,聰慧,還護短。”

林中,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及近,一雙又一雙或大或小的獸瞳幽幽亮起,先是兩足的山雞,四足的野兔,晃晃悠悠地走到越長玦身邊,然後是中型的狐貍與豺狼,愣愣地停下步伐,全然忘了捕獵。

然而她又停止吹奏,任憑那些走獸四散奔逃,越過匍匐的無患開膛,和臉色蒼白的魈毒童子。

馴獸張弛之道,以懼驅之,以利誘之,以情動之。

越長玦蹲下身,吐氣如蘭道:“我手中玉簫,可招來虎獸,解你燃眉之急。”

“但是——”她望向遠處的魈毒童子,束緊了那綁縛野獸的繩索,“你用什麽來換呢?”

無患開膛臉色幾經變幻,終于哕了一口,從齒縫中擠出五個字。

“藥·神·的·下·落。”

非是她想要的答案,卻足夠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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