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脫困

脫困

鸩罂粟動了動手腳,四肢上緊鎖的鐵鏈便喧嘩起來,牽動患處的劍傷。

今天,是自己被軟禁在山洞的第五天。

軟禁他的人名叫覆秋霜,按輩分和來歷,是好友旻月的師兄,鬼谷一脈的傳人,太虛海境的雨相。

以及,将他待價而沽的賭徒。

但不知為何,這位賭徒已三天沒來看他,飲食照顧一應由部下百雪蹤提供,最近兩天,連百雪蹤都銷聲匿跡了。

作為藥神,他深知人體斷水的極限是三天,等明天太陽落下,如果依然無人到訪,很可能就要與世界訣別。

鸩罂粟對世界的感情并不深,他舍不得的是自己被羽國驅逐後,仍有三位肝膽相照的朋友,和故人鷹翔留下的孤女——榕桂菲。

時也命也,如果沒有急着去救被關押的榕桂菲,而是繼續前往苗疆邊境采藥,或許不會遇上覆秋霜,也不會被擄至這裏,帶着一肚子未完成的遺憾,困死在山洞中。

鸩罂粟也不怕死,他只是怕孤獨——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友人的。

不過還好,遙星旻月情投意合,早已結為夫妻多年,在埋霜小樓共伴紅塵老。榕桂菲也不再是當年夜族慘案發生時,無助啼哭的幼童。她有兄長禦兵韬的照顧,那人雖是墨家九算,卻從軍多年,責任與義氣兼備,應當不會看着妹子在大牢裏度過終生。

那麽,還有一個岳靈休。

一個四人之間,與自己情誼最深,也最放不下的天刑道者。

人生短短五十載,他們一起談天說地,一起行走江湖,一起加入閻王鬼途,一起找恪命司和絕命司,一人傷了一人醫,一人睡了一人醒,甚至在岳靈休癱瘓的數十年中,自己也将年華與他緊緊綁在一起。

可是好友,明天我就要先你而去了。

想到此處,鸩罂粟本欲釋然的思緒又五味雜陳起來。

他睜着眼睛,突然很想再見這個人事不知,五覺盡失的豪俠一面。

“小鸩?小鸩?”

不知過了多久,鸩罂粟突然感到肩膀被大力搖晃,有人在焦急喊自己的名字。

他虛弱地撐開一絲眼皮,那人晃動的力氣就更大了,幾乎要将骨頭搖斷。

漸漸地,幽遠簫聲恍然而至,強吊疲憊心神,有清冽甘甜的液體流進嘴裏,背後被紮入金針,似乎是已故冥醫的手法。

等等,冥醫?

在未收到診金的情況下,冥醫會給病人紮那麽多針?

鸩罂粟費力地擡頭看去,想辨認眼前是人是鬼。若在地府欠冥醫診金,恐怕要多選幾個托夢對象才能還清。

這一動,就像引爆某個積壓已久的情緒點般,一個絨絨軟軟的腦袋撞入懷中,然後是少年溫熱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扒着自己。

“藥神前輩……嗚嗚……修儒終于……”

他的力氣如此之大,鸩罂粟确定自己還活着後,不由咳嗽起來。

“好了好了,小鸩,你現在的造型很特別哦~”

“岳……靈……休……”

最後一刻許願想見的摯友,此刻正奇跡般地站在面前,哄小孩一樣替自己拍背順氣。

鸩罂粟眨眨眼睛,覺得此刻心情,足可抵一枝千年靈芝的藥力。

岳靈休含糊應了聲,雙掌齊出,勒進皮肉的鐵鏈應聲而斷。修儒從包袱中掏出幹淨繃帶,混合清涼藥物,一圈又一圈地纏在患處。

“是誰幹的?……”

修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控訴道,“岳大哥,越姐姐,這個人根本沒想讓藥神前輩活着出來!”

越長玦正低頭端詳着斷成兩半的鐐铐,聞言揉揉他的頭,轉身扶起鸩罂粟,放在岳靈休的背上。

“別哭,根據無患開膛的情報,有人匿名通過地下勢力洩露藥神的行蹤,他們閻王鬼途未必是最先得知的一方,此地不宜久留。”

“我知道了,越姐姐,那這兩個人怎麽辦?”

三人齊齊回頭,看向角落被遺忘許久的兩個麻袋。

一大一小,正是被打暈的無患開膛和魈毒童子。其中無患開膛自說出藥神下落後就拒絕交談,魈毒童子倒有蘇醒之狀,很快被岳靈休補了一記手刀,陷入更深的昏迷。

為防生變,越長玦三人不得不多帶兩個包袱上路,但是現在,帶包袱轉移只會徒增累贅。

岳靈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道,“長玦啊,如果你下不了手,可以喊岳大哥幫忙。那個獸人皮糙肉厚,恐怕你把簫吹斷,都咽不了氣。”

被岳靈休冠上和修儒一樣的輩分,兩世為人的越長玦有些赧然。她沉吟片刻,從袖中掏出個眼熟的小瓶子,倒出一粒藥丸,走向鸩罂粟。

發間染上些許銀白的中年人沒有昏睡,正強撐精神,觀察與好友後輩互動的女子。

“在下越長玦,”那女子甚有禮貌地抱拳高拱,一揖到底,“本有許多該與前輩解釋,但事态緊急,不得不長話短說。”

她左手持火折,暖色明黃染上蒼白側臉,右手托着一枚藥丸,碾碎半顆,送至眼下。

若隐若無的藥香逸散在空氣中,藥神甫一聞見,沉穩面容頓時染上詫異,當即伸手扣住越長玦脈搏,“你……”

“此脈象,可否消去前輩疑慮,解釋長玦在此的原因?”越長玦抽回手,将殘藥倒進瓶中晃了晃,耳邊傳來略帶沉悶的藥丸叩擊聲。

鸩罂粟估算着內中藥丸的數量,表情愈加凝重,“你吃了幾顆?”

“原封不動。”

越長玦微笑道,“看前輩的表情,想來長玦沒有做錯。”

鸩罂粟“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地望向她身後一大一小兩個麻袋。

“此二人為閻王鬼途的無患開膛與魈毒童子,我鬥膽與他們做了樁交易,才尋到前輩所在。”

越長玦拉開麻袋,露出幼童和半獸人的面容,“現在交易完成,本該殺了他們曝屍荒野,但閻王鬼途勢大,長玦不想打草驚蛇,更不想輕易放虎歸山。“

她從藥瓶裏倒出兩粒丹丸攤在手心,淺笑道,“既然我不能吃,他們能吃嗎?”

鸩罂粟猛地一震,目光在越長玦與兩個麻袋間逡巡不定,似乎在斟酌藥力大小,又像探究越長玦的真正想法。

良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句。

“可以,但藥是一人份,你仍需放棄一人。”

越長玦感激點頭,将藥瓶放回袖間,“有前輩這句話,長玦的最大疑惑已解。”

她拎起兩個麻袋走出山洞,輕瞥下方雲霧,随後松開五指,任其骨碌碌滾落無盡深淵。

悶悶的撞擊聲持續幾下後再無回響,修儒顫聲道,“越姐姐,他們現在是?”

“聽天由命,摔死……或摔個半死。”

越長玦吹亮火折,揮袖拂去橫生藤蔓,四人相互扶持,走在峰回路轉的山路上。

說是扶持,其實有一人做不了什麽搭把手的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在岳靈休背上,聽他唠唠叨叨地講些記憶模糊的少年舊事。

譬如春天和遙星旻月泛舟湖上,本是雅事一樁,最後變成打水漂大賽啦;夏天用遙星的錢買下整個瓜棚,吃撐求藥神開消食藥丹啦;秋天登高山絕壁,在漫天紅葉中為情侶讓出最佳視野啦;冬天踏雪尋梅,醉倒在白茫茫一片啦。

很多快遺忘的事,在岳靈休的講述中又活靈活現起來,仿佛昨日重現。

可這個背着自己,喋喋不休的男人,已經因失覺症昏迷十數年了。

“我的病不用擔心,遙星旻月,還有修儒都很願意分擔你的勞碌命噢~離開埋霜小樓前,旻月還問我們四個,什麽時候能再聚一次。”

“小鸩啊,二十年前你就讨厭習武,現在還是老樣子,等修儒學會旻月的劍法,你就真來不及了。”

“還有,我們四個中只有你未成家,怎麽?難道是要一輩子在神農有巢澆花鋤草吼?”

聽到“神農有巢”,鸩罂粟一下清醒了。

“我的藥草!”

他虛弱的臉上閃過一絲深切的肉痛,“我的八角楓和金銀盞,還有黑血竭!”

“八角楓黑血竭也就罷了,我曾答應一位寒門少年,要給他金銀盞來醫治母親的心衰症。”

“也不知被困的幾日裏,他母親的病怎麽樣了。”

聽着兩人的對話,走在前面的越長玦不由“唉”了一聲。

“長玦啊,你怎麽唉聲嘆氣的?”

“無,我只是感慨,人與人,醫生與醫生間的差別可以這麽大。”

把過越長玦脈搏,鸩罂粟當然知道她體中有蠱,還是神蠱溫皇的手筆。

那位萬濟醫會最令人頭疼的成員,以為自己人緣很好,實際一點也不好的還珠樓主。

不過這次,鸩罂粟沒有附和,而是格外語重心長起來。

“姑娘以為,找到在下便可高枕無憂了嗎?”

“你連日擅動真氣,難道沒有感覺體內的萬毒蠱有異,已經漸漸無法與情蠱維持平衡了?”

咯噔一下,越長玦停住腳步,不可置信地感受着體內蠱蟲的動向。

“長玦……毫無發現。”

“'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深至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你若想多活幾天,最好明日就前往還珠樓,請溫皇重新安撫那五只蟲子,不要幹擾我為你延命。”

大悲又大喜。

最後,生的喜悅壓過再訪還珠樓的苦惱,越長玦嘴唇微顫,“前輩真有辦法可以救我?”

“有。”

藥神點點頭,雙眸染上倦意,他強撐精神已說太多,很快在摯友背上陷入酣甜的睡眠。

“……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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