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後果
後果
揭開真相只需一瞬,接受真相,卻需要很長時間。
越長玦伸手撫上被情蠱盤踞的髒腑,自嘲一笑。原以為傷勢好轉是那人細心照顧,現在想來,竟是蠱蟲的功勞麽?
也對,無緣無故的善良本就少有,換作常人,誰會對山林裏野人似的同類心生憐憫。
僅存的感激随風而散,她将一切抛之腦後,認真關注解蠱的事來。
“你的體內有六只蠱蟲,一只是閻王鬼途的情蠱,另外五只,是為壓制情蠱,由神蠱溫皇種下的萬毒蠱。維持均勢可保性命無虞,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滿室藥香中,坐診大夫鸩罂粟走完望聞問切的流程,緩緩說道。
“在神蠱溫皇不出手的情況下,我需要借助藥術和亡命水,做兩件事:”
“其一,打破體內六只蠱蟲的均勢,讓它們兩敗俱傷,甚至同歸于盡。 ”
“其二,護住你的心脈,使蠱蟲相鬥時,宿主安然無恙。”
“這兩件事都不難,六只蠱蟲中,情蠱之所以能被萬毒蠱壓制,是因為它們由亡命水喂養,卻在你體內得不到新的食糧,只好被迫蟄伏,與同類和平共處。”
藥神指了指桌上清澈透亮的亡命水,“蠱蟲好鬥,喝下去喂飽它,至少可以搞定另外五只萬毒蠱。喝多一點,讓亡命水的藥力游走全身,護住心脈更是不在話下。”
“最後,當體內獨餘情蠱時,我就可以用藥術将它引出,姑娘的困境迎刃而解。”
他止住話頭,任越長玦靜靜思索,厘清龐大的信息量。
“不知為何,”越長玦搖頭輕嘆道,“聽完前輩的話,在下心中全無欣喜,也無劫後餘生的慶幸。”
藥神的方法很好,執行也簡單,但他并未提及,喝下龐大劑量亡命水的代價,究竟是什麽。
世上不存在完美的靈藥,若亡命水真能救死扶傷,也不會被冠以‘亡命’二字了。
“鸩罂粟能為有限,救不了你。”
“幽冥君、岳靈休和藥神都是閻王鬼途之人。藥神要治你,不過是盜用閻王鬼途的方式,替你茍延殘喘罷了。”
像夢魇一般,白比丘的話萦繞心頭,她輕按眉角,心底湧上難言的煩躁。
“前輩只說了治愈的功能,那……控制呢?”
靜谧湖中投入一顆石子,蕩開如鏡水面,露出底部晦暗不明的深淵。
冰山最美麗的尖頂澄明剔透,但有心觀察,仍能看見其下嶙峋可怖的主體。
鸩罂粟沉吟片刻,指尖輕點桌面,發出悶悶的叩擊聲。
“痊愈的代價,你能付出多少?”
見越長玦露出不解之色,他繼續道,“治病不僅是大夫的事,病人的承受力也很重要。你願意付出多少,來換一副無病無災的身體?譬如——”
“忍受亡命水的成瘾性,終身服用,直至再也離不開它。“
垂憫世間的醫者背過身去,像一尊金雕玉砌的佛像頹然将傾,縱使竭力掩蓋,仍有微不可見的裂紋蔓延其上。
他的聲音苦澀又冷硬,似是說給自己的獨白,又似罪人臨刑前的忏悔。
“亡命水的成瘾性,會随服用劑量增多而逐漸加深,從一周一飲,到五日一飲,三日一飲,再到一日一飲。最後,你不得不随身攜帶,因為藥瘾發作時,那種群蟻噬骨的痛楚會讓人醜态畢現,喪失為人的尊嚴。”
“你可以恨我,因為是我和幽冥君将它的成瘾性提升至最大,并升上恪命司的職位。也是我培育了這只情蠱,讓你一路受盡波折,跨越半個苗疆來到局勢詭谲的苗王宮。”
“但是,你也只能恨我,”藥神轉身,眼中的光決絕近乎執拗,“自接任恪命司起,我就知道幽冥君的死亡無法帶走任何因果。閻王鬼途一日尚存,我們這些人就要跟着它愈陷愈深,直到分不清自己是在為善還是作惡,直到與它融為一體,成為真正的陰曹惡鬼。”
“那時,審判才會來臨,為二十年前的我們做一個了結。而在審判來臨之前,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去,不成為任何人的拖累,留住所有不該為此犧牲的人。”
“也包括你,越姑娘。”
越長玦靜靜凝視着他,眼底泛起驚濤駭浪。
她當然不會恨鸩罂粟,一切源頭應歸咎閻王鬼途。心有所感的,是另外一件事。
藥神與閻王鬼途對抗,越長玦是無辜之人。那麽太吾長玦呢?
身為太吾傳人,懷抱伏虞劍柄跳爐而死,如果事情發展無誤,太吾一脈從此斷絕,相樞少了最後的桎梏,必将為禍九州,生靈塗炭。
整個世界,無辜與不無辜的,都一一葬送。
太吾長玦不怕手染鮮血,曾刀劍加身的掌門名宿們,血流成河都不會讓她的心有一絲波瀾。
那麽,那些素未謀面的無辜者呢?是否因為她的死,被迫更快地走向死亡,或是與家人的生離死別?太吾村那些視太吾為神的村民呢?他們與“太吾”的陣營綁定,是否也會因為太吾長玦的舉動,遭到世人清算,從此受盡折磨?
“我跳爐時,只想結束太吾一族代代赴死的宿命,從想過藥神前輩口中,'不該為此犧牲的人',是否會因我的選擇,成為這場動亂的犧牲品。”
“從某種角度講,前輩們立下的誅魔大願,代代積累的太吾美名,也在我手中一同毀去了。”
她在心裏默默感慨,又聽另一個聲音跳出來反駁道,“人都死了,還計較這些幹什麽?你若後悔,就繼續當你的太吾,按部就班的修煉、打劍冢,打不過就嫁人、培養繼承人、老死。然後意識彙入伏虞劍柄,看着你的繼承人也被祖祖輩輩的執念束縛,重複結局已定的一生好了!”
“我沒有後悔,”她冷冷道,“我只是選擇了對自己更有利的路,我在先,衆生在後,難道錯了嗎?但我确實不适合當太吾。所謂太吾,是胸懷天下,大而無我之人,天下哪有這樣的人?逼人成聖,這才是最大的惡事。”
“可鸩罂粟與你的選擇不同哦~”內心的聲音嘲弄道,“他說要努力留住所有不該犧牲的人,包括你。”
“所以——”她按下那個聲音,“現在的他,比我偉大,也比我痛苦。”
“哦?所以你離開那個世界後,仍然留有痛苦嗎?”
“……”
越長玦眉頭微蹙,突然很想舉起伏虞劍柄,給自己腦袋一下。
無奈伏虞劍柄已成過往,她只好收攏思緒,回答起鸩罂粟的話。
“不管前輩相信與否,長玦并非無辜之人。“
望着鸩罂粟發間點點蒼白,越長玦誠懇道,“或許,我有指責您的立場,卻無指責您的資格。”
藥神肅然斂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不恨我嗎?”
越長玦沉默片刻,學着藥神之前談識龍影時的語調,重重咳了一聲。
“煽情的話對岳靈休說,我不吃這套。講了這麽多,亡命水就沒有解藥嗎?”
“……”
看出越長玦又在轉移話題,杏黃袍服的醫者瞥了她一眼,似乎很糾結是否要模仿摯友對修儒的教育方式,在少女額頭敲一個爆栗。
“亡命水是閻王鬼途傳承百年的藥物,單論配方就疊代過數十次,本身是藥非毒,何來解藥之說?”
他話鋒一轉,“苗兵動亂因亡命水而起,王室正全力支持對解藥的研制,假以時日,或許——”
想起越長玦微弱的脈搏,鸩罂粟的話戛然而止。
他猶豫道,“你給我看過的褐漆藥瓶,內中丹丸也有亡命水的成分。”
“是,我接觸過閻王鬼途。”
越長玦含糊其辭,隐去了白比丘的身份。
“閻王鬼途對亡命水的開發從未停止,你眼前這瓶,只是其中古舊的版本,”鸩罂粟定定地望着她,意有所指道,“不違背本心的情況下,我可以理解,想活下去的人走上另一條路。”
“但道路一旦選定,再回頭就難了。”
莫名的,白比丘“我來渡你”的話語萦繞耳畔。越長玦搖頭嘆息,三千茫茫苦海,連白比丘這樣的長生者都被執念所困,追尋着徐福的蹤跡,渡人者與被渡者均在苦海,又何談渡岸呢?
她疲憊一笑,“長玦此生,最恨受制于人。上天垂憐,讓我在受制于蠱蟲與藥水間徘徊,也算遂願。”
“我與神蠱溫皇有五十六日的賭約,若未能解蠱,就要做他的藥人。現在還剩十九日,在下尋到解蠱的方法,心頭大事已了,至于選哪條路,不過一念之間。”
仿佛卸下沉重包袱一般,少女伸了個懶腰,閑閑道:“除星河草動亂外,苗疆就沒什麽好玩的事麽?”
不待藥神回答,她歡快地一拍手,振振有詞道,“聽說大祭司遴選正在舉行,長玦的舊友亦在參選範圍內,理當觀摩一番,聊些之前未曾聊過的話題。”
“那你來晚了,”鸩罂粟淡然回應,“大祭司遴選已至尾聲,你在參選範圍內的朋友,不一定在決賽名單上。”
“……好吧,他叫什麽名字?”
“安倍博雅,”越長玦笑得眉眼彎彎,“大概是本屆選手中,唯一來自東瀛的陰陽師。”
“難記的東瀛人名,我不曾聽聞。”
像長輩給玩具一樣,鸩罂粟從袖中摸出一塊令牌。
“苗王宮的特殊通行證,向衛兵出示,他們會帶你到貴賓席。但宮內人手不足,無論坐馬車還是輕功,你都得自己前往決賽場地。”
越長玦迷惑眨眼,“大祭司選拔,不在王宮舉行嗎?”
“這是禦兵韬的意思。”
鸩罂粟口中吐出一個陌生人名,“他是苗王倚重信賴的軍師,鐵軍衛軍長,同時也是榕烨的義兄。總之,離他遠些。”
“為什麽?榕桂菲姑娘不是前輩的徒弟嗎,您和他有怨?”
“不是我。”
藥神開始整理藥材,一炷香後,桌面只剩一瓶孤零零的亡命水。
鐵軍衛送來的藥盒被盡數封存,收進箱櫃最深處。他又上下翻找許久,湊出滿滿一包良藥,塞進越長玦手中。
“禦兵韬是當世頂尖智者,墨家九算之一,如果發現你與閻王鬼途有所牽連,恐怕下一次見面的契機,就是去牢房醫治重刑拷打的你了。”
越長玦打了個寒戰,“軍師都如此可怕,那信賴他的苗王……”
“不,這一代的孤鳴王室還算仁善。”
醫者思忖片刻,肯定道,“比起禦兵韬鐵血的軍人作風,宮中近臣更願信服苗王與狼主這對叔侄,你手中的令牌,就是狼主千雪孤鳴給的。”
“ 哦?難得聽見前輩稱贊他人。”
“只是相較而已,你會對無緣無故,就全國通緝自己的人有好感嗎?”
藥神寫完字條遞給越長玦,擺擺手關上房門,“按醫囑服藥,決賽地點就在九脈峰,恕不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