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面具
面具
帳篷內,一人悠閑搖扇,一人如坐針氈。
神蠱溫皇來此的原因與越長玦無關,相反,他是真真正正地收到千雪孤鳴的信,邀無聊的摯友前往觀賽,來彌補近日屢次推脫相聚的愧疚。
除一片誠心外,別無其他。
“不過遇見姑娘,卻是預料之外,”神蠱溫皇視線落在越長玦的令牌上,笑意幽深道,“我與千雪相識多年,甚少見他将王室物件出借。”
越長玦搖頭嘆息,“此物是機緣巧合所得,不該為我所有。等遴選結束後自當歸還,請先生放心。”
她收好包袱,起身告辭,“帳篷就留給先生,長玦——”
“越姑娘。”
似命令,又像咒語,身後有人出言,眸光明暗閃爍。
脊背汗毛随着一聲不輕不重的稱喚陡然豎起,越長玦停住腳步,風雅雍容的藍衣文士正輕搖羽扇,含笑望着自己。
“唉,”神蠱溫皇狀若無意道,“知我劍心者避我如蛇蠍,三兩句話就要離開,實在令人扼腕嘆息。姑娘,你覺得呢?”
越長玦沒有回答,而是微眯雙眼,仔細分辨話中真假。
經歷先前種種,她與神蠱溫皇已不算純然陌生,也對眼前人脾性有了幾分淺淡了解。
譬如他很少說完全的假話,也很少說完全的真話。更多時候是真假混雜,全憑聽者如何對待。
像話本中千面千相的妖異精怪,下一秒是将書生旅者之流吞入腹中,還是送其珍寶護其榮華,端看人性抉擇。
等到一番糾纏故事結尾,它的真心仍藏在重重迷霧後。
“我沒有避您如蛇蠍。”
權衡片刻,越長玦從善如流地放下包袱,坐回神蠱溫皇面前。
“只是先生心意幽邃難測,行差踏錯便九死無生,長玦惜命,唯有敬而遠之。”
“哈,事實上姑娘每次言行,都與溫皇心中所想分毫不差。”
“見得人多,經驗就多。長玦可以猜中一時,不能猜中一世。”
神蠱溫皇未置可否,手中羽扇翻覆,輕拂長桌。霎時幻霧升騰,桌上木紋泛起漣漪,蕩開澄明如鏡的水面,鏡中人影影綽綽,正是參與遴選的諸位。
“術法?”越長玦驚異伸手,指尖觸感如夢似真,她好奇地攪了攪,忽聽到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姑娘所見衆人,沒有擅術法者嗎?”
神蠱溫皇以扇遮面,織藍繡銀的華貴羽毛擁簇,露出一雙妖異的狹眸,“此為苗疆尋常水鏡術,用于監測遴選中大小事項,比如——”
他愉悅地拖長了語調,“有無人違背規則,對競争者痛下殺手。”
“先生樂見其成。”
“姑娘又猜中了。”
神蠱溫皇眉眼彎彎,羽扇拂過鏡面,鏡中景象随之變換,切到安倍博雅一步三回頭的背影。
他側身注視着正對畫面出神的少女,語氣半分喟嘆半分戲谑,“因賭約的緣故,姑娘對我多番回避,實在是錯怪以誠待人的溫皇了。”
“還珠樓求醫的十六日,可有人輕慢姑娘,不以上賓禮數相待?”
“無。”
“從還珠樓到苗王宮一路波折,終于從藥神手中取得亡命水的過程中,在下可有阻撓過一次?”
越長玦沉默片刻,“亦無。”
她确實在還珠樓度過了一段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充實日子。
而從蝶舞處得知,自己的動向會被記錄送往還珠樓時,她便知曉這位還珠樓主有無數次加害自己的機會,都沒有實行。
原因為何,她無暇思索。但越長玦并非閉目塞聽之輩,投桃報李,她自忖身無長物,只好在維持這段半生不熟的關系時,全盤領受對方喜怒無常的風格,竭力于斟酌的話語裏,投入幾分最深的真心。
磕磕絆絆的,兩人居然也能詭異地對坐飲茶,談心論劍起來。
以五十六天的賭約為限,這本該是一段心照不宣的“默契”,可當另一方要清算過往,揭破“默契”時,先前建立的一切,都風雨欲來中搖搖欲墜。
疲憊感湧上心頭,越長玦無奈嘆氣道,“先生想要如何?”
再像辭行時,簫劍相争,将穹頂掀個天翻地覆,然後威脅她做棋子麽?
還是上一次,騙她待在樓裏即可安撫萬毒蠱,實則是離溫皇不可超過五丈,沒發現就得甘受蠱蟲噬心麽?
同為苗疆三傑的藏鏡人,曾因神蠱溫皇的計策為天下不容,近乎走投無路時,椎心質問道,“害吾,助吾,殺吾,放吾,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越長玦不知三傑經歷,端看當下心境,卻頗為同源。
“唉。”
藍衣文士笑容淡去,雙眸冷意漸生,長睫垂落,在眼下暈開凝滞夜色的陰影。似乎極不滿眼前人聽任由之的反應,又無法打破那層硬殼,只好親自動手,将一切撕開,全數呈于昭昭天日下。
“姑娘謙光自抑,枉費一副玲珑心竅。”
他蓋棺定論道,“你現在,明明想的是要動文還是動武,或者幹脆一走了之,因在苗兵看守範圍,溫皇無法對你做什麽。”
“但你表現的,仍然是放任無為,聽憑處置的模樣。”
“這間帳篷,你明明不想進來,也不想同我交流,但你還是逼迫自己入帳寒暄,與自己讨厭的人笑臉相待,便這麽快樂嗎?”
“禮貌的面具戴久了,就會成為虛僞。這世間無趣的人太多,姑娘若也同他們一樣——”
神蠱溫皇笑得绮靡又危險,手中羽扇散發異香,隐隐有幽藍光點晦暗不明,乃是絕命的蠱毒。
他長身玉立,一字一句如王蛇吐信。
“我會忍不住,殺了你。”
這是越長玦第二次聽到神蠱溫皇說要殺了她。
與第一次單純的威脅不同,這次,似乎是因為自己變得無趣了?
順着他的意思,越長玦仔細反省今日的所作所為,追根溯源,最終得出一個結論。
神蠱溫皇是真的很無聊。
無聊到他又提高了愉悅的阈值,想在外界找點不一樣的刺激,于是陰差陽錯的,目标送上門來。
“我明白了,”越長玦鄭重點頭,“先生是膩煩我的說話方式,更厭惡背後的虛僞。”
“但若沒有這層面具——”
如他所願,越長玦換了副不甚友好的語氣,一字一句道,“恐怕,我會對您口出惡言,”
意料之外的,神蠱溫皇并沒有變成任飄渺,也沒有拔劍放蠱的危險舉動。他甚至滿意地瞥了越長玦一眼,悠閑又輕快地搖起了羽扇。
“無妨。”
迎着少女微怔目光,他的笑容愈漸興味盎然,捉摸不透。
“我想要的,不過是姑娘言必由衷罷了。”
像一滴墨洇入滄海,消弭無蹤前,将顏色留在寂靜水面。越長玦讀懂了他的話,随即陷入長久的緘默。
讓周旋正邪兩道,見慣人心詭谲的太吾傳人言必由衷,不啻于功法逆練,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但二十三年時光中,不是沒有人,對她許下這樣的希冀。
荊南雪山,峰頂玄冰終年堅冷。傳有天女降于峰上,留下奇功數部,凡女子修煉,可清俊脫俗,飛升成仙。後人開宗立派,名為璇女。
除駁雜的內功心法外,越長玦這一身魔音絕學,大多源于璇女掌門親授。
她眼中浮現懷念之色,“能對我說出這番論調的,世上唯有兩人。”
“一個于我如師如長,另一個……就是先生了。”
神蠱溫皇“哦”了一聲,意味深長道,“你的回答呢?”
記憶中佳人秀眉微蹙,指點樂理的畫面歷歷在目,不知是否能在太吾死後,躲過相樞的災劫。
“我說,等到我可以不是我的時候,或許師長的期望會實現。”
“那現在的越長玦,仍是當年的越長玦嗎?”
“時過境遷,人又怎能不變。”
越長玦停住話頭,伸手掠過如鏡桌面,黑紗鬥笠的憶無心已通過考驗,抵達象征勝者的大祭司權杖前。
九轉暗路,千迴百繞。反觀安倍博雅,仍一臉癡笑地沉溺幻境,手舞足蹈間發出“好多好多錢”的歡呼。
然而那幻象并未困住他多久,安倍博雅突然面露沉痛,捂頭在地上打起滾來,一邊滾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水鏡無法記錄聲音,依照唇語,大抵是陌生的東瀛話。
跟随安倍博雅的視角,越長玦看着他掙紮爬起,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終于趕上憶無心的進度,來到最後一關。
他們是第二第三達到的人,在此之前,已有人捷足先登,守株待兔了。
步天蹤。
“嗯……四人相争,有趣的畫面。”
越長玦掃了眼人數,在角落裏發現了鬼鬼祟祟的諸葛窮。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神蠱溫皇俯視着暗流湧動的四人,“姑娘認為,誰是最後贏家?”
越長玦略一思忖,指向場中術力最高的步天蹤。
“此人實力頂尖,又占據先機,有不得不贏的理由。就算争搶起來被三人圍攻,未必不能搏出一條血路。”
“我以為姑娘會寄希望于安倍博雅。”
越長玦正要回答,只見步天蹤留心兩人動向同時,單手負于身後,一出手即是奪命之招!
一人高的水球将安倍博雅困住,身體孱弱的陰陽師吐了幾個泡泡,臉色便由紅潤轉為青白,雙手不住地撲騰,卻漸漸軟綿下來,眼看就要溺亡。而步天蹤正指着瀕死的安倍博雅,和憶無心說着什麽。
“步、天、蹤……”
大祭司遴選規定不能殺人,他在做什麽?
場上局勢瞬間扭轉,憶無心似乎放棄争奪,轉而施術營救安倍博雅。暗處諸葛窮趁亂而入,與步天蹤戰成一團,明明是輸到脫褲的商人,術法卻頗具邪異,一時竟與經驗豐富的步天蹤難分伯仲。
場外,越長玦攥緊桌沿,森冷目光已在步天蹤臉上剮過幾個來回,神蠱溫皇則施施然叫了盞茶,悠哉悠哉地搖扇觀戰起來。
“嗯,靈字分支雖沒落,門主本領仍可圈可點。”
“憶無心術法漸長,沖破封鎖只是時間問題。”
“至于諸葛窮,哈,正邪混雜,又能與步天蹤相持多久呢?”
越長玦左耳進右耳出,直到禁锢安倍博雅的水球轟然崩解,憶無心滿臉汗水跌坐在地,才松了口氣,心有餘悸地坐回桌前。
喀嚓。
衆目睽睽之下,運轉良好的水鏡突然遍布裂痕,如同剛才崩解的水球一般,碎成空氣中似有若無的潮霧。
鏡花水月,恍然一現。
帳篷外人聲鼎沸,亂作一團,有苗兵掀帳而入,急匆匆請二人迅速離場。
“二位快和我走!”他來不及行禮,只一味拽着越長玦衣袖往外拖,“地氣反沖,九脈峰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