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現

重現

九脈峰深處,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疾行于錯落亂石中。

“哎呀呀,姑娘身法絕倫,溫皇望塵莫及啊。”

越長玦聞言駐足,等藍衣文士閑庭信步似地趕上自己,才俯身拔出一名被步天蹤埋入土中,只剩頭露在外面的選手。

“把你弄成這樣的人,去了哪裏?”

剛出土的“蘿蔔君”驚魂未定,顫顫巍巍地指了個方向,連道謝也無,逃難似地拔腿就跑。

“真不禮貌。”

神蠱溫皇搖扇評價,見越長玦又拔了幾個血淋淋的人形蘿蔔,開口道,“再往深處,就是地氣反沖最嚴重的所在。你要找的人,應該就在裏面。”

“十死無生吶,姑娘若惜命,不如就此罷手。”

腳下地鳴聲如洪鐘,頭頂簌簌落下的除了砂土,還有削尖的岩塊,越長玦環顧四周,情況确實糟得不能再糟。

先前支撐她甩開苗兵,飛身入陣的孤勇逐漸淡退,死亡将至,越長玦感到了一絲恐懼。

地氣反沖的結果是屍骨無存,好不容易找到解蠱的方法,又要重蹈覆轍嗎?

“快走。”

越長玦轉過身,決定平息心緒前,先處理好眼前不知為何,也跟着涉險的還珠樓主。

她語速極快,不容置疑地望向神蠱溫皇,“我們來時只花了半柱香,照原路返回,加上躲避時間,理應也不會超過一炷香。越往外,地氣反沖的影響越小,先生應該不想從神蠱溫皇,變成屍蠱溫皇吧?”

神蠱溫皇蠻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哎~姑娘怎知在下沒有變過屍蠱溫皇呢?實不相瞞,離九脈峰不遠的天允山上,還有史君子為我親手銘刻的墓碑呢。”

“……”

時至今日,神蠱溫皇仍刷新着她對某些事物的印象。越長玦抽了抽嘴角,心中湧上萬語千言,勉強被良好涵養盡數吞下。

“我不重複第二遍,”她冷臉拔出玉簫,直指返回方向,“就算你不在乎還珠樓,那鳳蝶他們呢?給你我令牌的千雪王爺,三傑之一的藏鏡人,愉悅只在一時,知己千金難求,閣下應比我更懂這個道理。”

想起幾日前缥缈峰上的絕世劍訣,越長玦真心嘆惋道:“還有飄渺劍法,它亦不該随你止步于此。先生希望我言必由衷,現在依您所願,在下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可我總感覺,跟着姑娘能看見更有趣的景象,說不定也能逢兇化吉。”

“你——”

越長玦喉嚨一窒,耐心耗盡,留下句“實在無聊,可以找人來救或收屍”,便頭也不回地沖向狂暴肆虐的地脈中心。

原地,神蠱溫皇眼前空無一人,他慢悠悠地搖了會兒羽扇,忽然輕笑一聲,亦消失在千迴百轉的山穴中。

越長玦仍在趕路。

她甚至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也不知自己一身異界武學能做什麽,就猛地紮進那團光華,與苦苦支撐的衆人面面相觑。

“越姑娘……”

安倍博雅嘴角已溢出鮮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怎麽會來這裏?”

“不知道。”

越長玦打開藥神給她的包裹,胡亂吞了一把藥,掌心凝起冰藍冷霧,那是最純正的玄陰真氣。

半途而廢的話,好像會後悔。

所以,我只沖動這一次。

她望向衆人努力用術法壓抑住的地氣,那是一團被玄黃陣法籠罩的藍色發光體,正如饕餮一般吞噬着九脈峰逸散的靈力,壯大為更恐怖的個體。

人力在自然面前渺小如滄海一粟,蚍蜉撼樹的結局,除粉身碎骨外別無他選。

越長玦本能地後退半步,全身都在叫嚣着快跑。

維持陣法的步天蹤臉色蒼白,對她虛弱一笑,“姑娘不會術法,想幫忙還是免了。老夫尚能堅持半刻,姑娘青春年華,何必與我等陪葬呢?”

越長玦認識他,這是個家徒四壁,老妻久病纏身的苦命人。為了奪得大祭司位置,差點用術法把安倍博雅溺死。

但現在,他卻挺身擋在最前,用老朽殘軀抗衡着不可抗衡的地氣。

“呸呸呸!”安倍博雅的臉色比步天蹤更難看,吼人卻中氣十足,“安倍大師才不會死在這晦氣地方,等我出去,絕對要找主辦方賠一萬兩精神損失費!”

他罵完步天蹤,又轉過頭柔聲道,“啊,越姑娘,你還是快走吧……臨死前看到朋友是很開心,拉着朋友一起死就太不夠義氣了。我的錢都在東瀛,劍無極大哥他們知道埋在哪裏,等挖出來後你拿走一份,治病很需要吧……”

越長玦百感交集,狠狠瞪了他一眼,“閉嘴。”

安倍博雅被她毫不掩飾的怒意震住,讪讪照做。諸葛窮幽幽接過話頭,“啊?現在是說遺言的階段嗎?不要啊,雖說人死債消,可我還有想見的人,你們難道沒有牽挂嗎?”

在場衆人皆沉默不語,諸葛窮只好自問自答,“唉,本以為做大祭司就能賺回本錢,沒想到連命都要賠上,諸葛窮的窮,真是禍患無窮的窮?”

“喂喂,你們真的不理我嗎?大家相識一場,不同生,同死也是緣分啊。說不定到地底,還能和你們做些小買賣。”

“誰要和你一起死?”

越長玦走到憶無心跟前,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你——”

“啊,謝謝姐姐。我……我也要支撐下去,不能讓大家失望,不能讓軍師失望,不能讓父親……”

隔着黑紗,少女尚未長開的臉龐已被汗水浸染,她的眼中無怨無尤,對越長玦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腳下地鳴愈發嚴重,山崩地裂的震動聲中,被禁锢已久的地氣吸夠靈力,開始寸寸膨脹,擠壓步天蹤竭力周全的陣法。

“小姑娘,你……還不走嗎?”

“走不了的。”

越長玦沉默伫立,緩緩擡頭,望向陰冷黑暗的洞頂,其上是壓抑昏晦的天空。

像是看着久別重逢的故人,又像對峙從未戰勝的仇雠。

她的聲音極冷極輕,恍如前世鑄劍山莊,血染長階的太吾傳人拼盡最後一口氣,爬上滾滾燃燒的劍爐。

十六歲出谷,七年嘔心瀝血,連挑三座劍冢,名滿天下,何等春風得意?

拜帖如雪,門庭若市,掌門大家絡繹不絕,只求太吾一見。

但為什麽,當劍冢凋零,太吾一族聲望達到頂峰時,相樞侵蝕人心的程度也達到頂峰了呢?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筵席上,太吾長玦心神不寧,于是撇下衆人,獨自來到義父的小院。

義父是待我很好的,她如此寬慰自己。說好打完所有劍冢才能相見,還是因為想念女兒提前參加慶功宴。等一切結束,我就帶義父回偃宣谷,全心替他養老送終。

懷着這樣的心情,她恭恭敬敬地敲響了門,謙卑遞上茶水,将所有苦惱盡數托出。

“孩兒想停一停,休養一年半載,再前往下座劍冢。”太吾長玦揉着手腕抱怨道,“那焚神煉的相樞爪牙實在厲害,若非功體相克,只怕不能再見到您了。”

精神矍铄的老者吹開茶葉,哈哈一笑,“這有什麽,天底下醫術翹楚的百花谷谷主就在前廳,你去他們那裏住上幾日,順便學些功夫,什麽病都沒了。”

茶水味道很合口味,他滿意地咂了咂嘴,“義父知道你與璇女掌門交好,想将她們的魔音發揚光大,但璇女不過是玄陰三派其一,剩下百花谷與界青門,一者慈悲濟世,一者殺人買命,功法各有可圈可點之處。既然當了太吾,就要通曉百家,才能拔除劍冢,消滅相樞啊。”

“長玦,”義父起身,寬闊手掌揉了揉她的發旋,“你已二十三歲,義父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把你舉到頭頂,護着你打老虎了。之後的劍冢,只會比焚神煉更兇險,你若不在最适宜的年紀勤加練功,難道要義父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孩兒沒有……”

太吾長玦握緊貼身攜帶的伏虞劍柄,終于說出了心中的困惑。

“孩兒只是奇怪,九座劍冢,我與前輩們已去其五,為何各地相樞入邪的情況并未減輕,反而更加嚴重了呢?這些劍冢到底是什麽東西,我想調——”

“長玦。”

老者笑着打斷了她的話,鷹隼般的眼中無半分笑意。

“告訴義父,剩下四座劍冢,你何時出發。”

“我……”

太吾長玦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小院的,她大概是随口編了個數字,就找百花谷谷主提出小住療傷的請求,然後邊習武,邊調查自己最不想調查的真相。

雖然為時已晚,但她真的查到了。

所謂劍冢,并非相樞的爪牙,而是相樞的封印。

那麽是誰,提出“除劍冢可誅相樞”的彌天大謊,讓太吾一族代代赴死,做不知情的幫兇呢?

太吾長玦查不到了,在她宣布拒絕進入劍冢,拒絕交出伏虞劍柄時,就已舉世皆敵。

他們诘問道,歷代太吾都以剿滅劍冢為己任,并與我們的先人訂下絕學傾囊相授的誓約,你說不打就不打,将百年諾言至于何處?

他們聽了太吾長玦的解釋,又反唇相譏道,哦?如果剿滅劍冢對誅相樞無益,那就是你們太吾氏欺騙了所有人,利用可學天下武學的特權,為自己超然的地位鋪路喽?若你所言為真,那誰來負起責任,為我們誅滅相樞呢?

他們同樣拒絕了太吾長玦的推薦,表示如果你真的想為先輩贖罪,不如先自廢武功,再自裁以謝天下吧。

然後,他們盯着太吾長玦的伏虞劍柄,一字一句道。

你想走到哪裏去呢?

把這柄不屬于你的珍寶,交出來吧。

人潮喧嚷,為首的鑄劍莊主伸手欲奪伏虞劍柄,卻在意識到她下個舉動時目眦欲裂。

“是啊,我走不了的。”

太吾長玦喃喃自語,随即慘然一笑,懷抱冰冷殘劍,殉入烈烈爐火

前世今生的最後遺言命運般重疊,璀璨無匹的藍光照在少女沉靜側臉,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已立下巨大決心,再次面對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

就像藥神前輩所言,幽冥君的死帶不走任何因果。

太吾長玦的死,亦無法消亡名為“太吾”的恩仇。

有些東西,即使換了個世界,依舊無法逃出它的掌控。

藥力上湧,越長玦屏氣凝神,內息自神闕游走璇玑,緩緩調動體內塵封已久的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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