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成谶

成谶

璇女峰頂,天女留書,刻于“太陰”“明珏”兩塊玉璧,故璇女派最奇絕的神一品內功,便以“太陰一明珏”為名。

修習者可得太上之心,成就純陰之體,乃至長生久視,返璞歸真,百關解通,萬神洞徹,故非脫質升仙、神清形正者不可為。

越長玦練得并不純熟,但對這幅蠱蟲遍布的身體,也無需臻至化境。

細碎寒氣自掌心吹拂,柔柔迎上左沖右突的地氣光球,如洋洋灑灑的新雪,徐徐降落。

起初,僅為試探性的一層,淺淺覆上躁動表面。并未受到什麽抵觸,只是從外界汲取靈力的速度,微不可查地慢了些。

可行性得到驗證,随後循序漸進,重重疊疊的玄陰真氣凝成蟬翼般的薄冰,封凍出晶瑩剔透的球體。

她甚至留了些空隙,防止這枚懸浮的藝術品二度生變。

“地氣膨脹的速度慢下來了!”

“少廢話,快随老夫修補陣法。”

越長玦無心分神,丹田再催,被藥力激發的經脈瞬間通徹,将薄冰增厚擴寬,掩住最後一絲空隙。

鐵鏽味充斥口腔,她輕咳兩聲,“這東西,我獨自只能維持五息。”

“所以各位,最好根據術力強弱,依次離開,一點點撤走對地氣的禁锢。”

安倍博雅震驚道,“為什麽?你不和我們一起——”

他的話哽在咽喉,“越姑娘,你的眼睛……”

流血是正常的,越長玦心想。她都快意識模糊,見到神華那張讨厭的臉了。

但她也沒什麽痛感,反而十分釋然,就像真的舉起伏虞劍柄,給了自己一下。

看着形貌頗為凄慘的少女,步天蹤長嘆一聲道,“老朽會最後離開,陪姑娘一程。”

“好。離開九脈峰的通路我已标注記號,各位是參賽選手,理應比我更熟悉。所以……咳咳,憶無心,你先走。”

“我?”

黑紗覆面的憶無心流下淚來,她天生早慧,已明晰場中局勢,有一人無法走出九脈峰。

“為什麽大家都要為我犧牲?為什麽被留下活着的總是我?”

“因為你最年輕。”

青衫矍铄的老者眼光柔和,“你還有很多可能,你有父親的惦記,還有長輩和朋友,也許還會遇到愛人。”

“可是姐姐——”

“咳咳,我沒有那些,“越長玦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快走吧,如果實在過意不去,就查清這件事,為無辜喪生的人報仇。”

“地氣反沖未必是偶然,為穩定民心舉行的祭司臺遴選,術法高手大批死亡對苗疆絕無益處……”

她無力思考再敘,由諸葛窮自告奮勇站出,将憶無心推離施術範圍。

“姑娘說的對,有人想騎在我們頭上,做一本萬利的買賣!憶無心,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快走!”

步天蹤訓斥的話尚未出口,越長玦已先他一步吼道,“你再不走,我就撤了功力,大家因為你,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哈???”

安倍博雅瞠目結舌,記憶中說話很好聽的越姑娘正離他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講話很傷人的朋友。

“越姑娘,原來你的真面目……”

“嗯,圖窮匕見了。”

憶無心含淚離開,諸葛窮也長揖告辭,處處坍塌的九脈峰深處,只剩三人面面相觑。

“我不走。”

安倍博雅倔強道,“停在這裏,也挺好。”

少年陰陽師松了口氣,竟快樂微笑起來,“其實我的身體裏,一直封印着超級恐怖的妖怪。”

“越姑娘,你在還珠樓夜晚的簫聲,還讓争奪身體控制權的我們休戰過呢。”

越長玦挑眉,沒有回答。

“和它同歸于盡,可能就是陰陽師的宿命吧。”

“那我勸你,別信宿命。”

岳靈休沉吟負手,衣袍獵獵翻飛,正以十分地道的高人風範深入九脈峰,前往救場。

令他不爽的是,左邊同樣有個高人風範的家夥,正悠閑悠閑地搖着羽扇,将自己嚴峻的臉襯托得更加飽經風霜。

這個叫神蠱溫皇的男人,剛才以極快的速度出現在衆人面前,拍了拍以為他遭逢不測,幾乎要和禦兵韬幹架的千雪孤鳴,撫平一觸即發的戰鬥。又諷刺了幾句鐵軍衛布防漏洞,仗着千雪孤鳴的袒護,笑看戰火重新燃起。

最後,他來到準備救援的自己和俏如來身邊,簡單說明情況,并主動提出當向導拉走自己,徒留滿頭大汗,用墨狂穩住地氣的墨家巨子。

雖然人是好意,岳靈休心想,但哪有這麽不着急的向導,下面可是三條人命!

“所以,是長玦喊你來救人的?”

他狐疑地望向神蠱溫皇,話到嘴邊咽去最壞結果,“我怎麽覺得,一點都不像?”

藍衣文士羽扇遮面,笑意盎然道:“哎~人死不能複生,越姑娘若真的難逃此劫,作為她生前見到的最後一人,溫皇也該有所表示。”

岳靈休拳頭癢癢,無奈九脈峰山體脆弱,不能以武會友,只好看向右邊的白比丘。

“大師中途加入,也與長玦有舊?”岳靈休托腮思忖,“小姑娘年紀輕輕,結交的朋友怎麽都比她大?”

面如玉塑的女尼垂眸念了句佛號,“貧尼與她,曾在溫皇先生的還珠樓相談甚歡。越姑娘靈心慧性,與我佛有緣。”

岳靈休撓撓頭,他不是很懂佛家理論,只好再度偏頭。

不負所望的,神蠱溫皇略過他拖長了語調,“哦?那在下刺了大師一劍,是否就是對佛祖刀劍加身?罪過罪過。”

白比丘沉默片刻,面無波瀾地目視前方,“不知者無罪。”

“原來如此,既然與佛有緣,大師覺得,你們的佛祖會保佑她平安歸來嗎?”

白比丘掏出佛珠一顆顆拈過,“事在人為。”

神蠱溫皇失了興致,草草總結道,“啊~所以依舊要靠越姑娘自己,真是可憐啊~”

“喂喂喂,”岳靈休聽不下去,“是你主動提出加入救援的吧,為什麽還要說風涼話?”

“實事求是而已,在下也希望越姑娘活着,畢竟——”

藍衣文士的笑容愈漸幽深,“她還欠我,一個未完成的賭局。”

“什麽意思?”

岳靈休額頭青筋突突直跳,“你是說比起下面三條人命,你更在乎什麽賭局?看你長得俊穿得好,缺錢缺到要從小姑娘身上敲銀兩?”

神蠱溫皇搖扇的手一頓,半是憐憫,半是愉悅地地掃了一眼岳靈休。

“是啊,”他面不改色地點頭承認道,“岳大俠要如何呢?”

“你回去吧。”

岳靈休握緊拳頭,再也無法忍受,“離開,不然我一定會揍你。”

天刑道者橫眉怒目,“你給我指的路,處處都是長玦留下的标記。不管你們間發生過什麽,岳靈休厭惡漠視人命的惡徒,不願與之為伍。”

說罷,他加快速度,徑直向地脈沖去。白比丘停下腳步,目光在岳靈休背影和神蠱溫皇間來回逡巡,莫名輕笑。

“依貧尼所見,樓主不是多言的人。”

神蠱溫皇羽扇輕搖,狹長雙眸微微眯起,只一眼,便如千道劍影洞穿白比丘身軀,将人釘在原地。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白比丘,一言未發,卻好似将一切說盡。

白比丘渾身泛冷,忙低下頭,匆匆追随岳靈休而去。

小小插曲并未幹擾救援進度,很快,他們跟随标記,找到了近乎油盡燈枯的三人。一片炫目光彩中,岳靈休施展空勁大歸還,将地氣盡數引上天穹,巨聲猶如神怒,終究無人傷亡。

白比丘懷中躺着昏迷不醒的越長玦,本聽聞安倍博雅等人一同遇險,想潛入觀察有無可乘之機,但現在——

她望着那名攪亂覆秋霜計劃的絕世武者,深厚的功底,直爽的性格……甚至與當年的恪命司,藥神鸩罂粟交情匪淺。一個不成型的計劃在腦海誕生。

“越姑娘,你可真是好命。”

慈悲濟世的女尼看了一眼周圍散落的藥丸,越長玦從苗王宮帶出的包裹掉落腳下,她是吞下了所有能服用的藥,才撐到現在的。

“先是還珠樓,再到萬濟醫會,最後是我們閻王鬼途。”

“總有人出于各種目的,想讓你暫時活着。”

“而現在,你身邊的人,也給人大大的驚喜。”

一旁,岳靈休已完成任務,自告奮勇地從白比丘手中接過越長玦,背着她急速奔向鸩罂粟的住所。

大祭司權杖由步天蹤拿下,和安倍博雅被苗兵擡着前往傷營,接受鐵軍衛軍醫的治療。

不知過了多久,越長玦悠悠醒轉,趴在岳靈休背上,吃吃笑出聲來。

“心情不錯哦,希望等你見到小鸩,還能笑得出來。”

“哈哈……哈哈哈……”越長玦笑得髒腑都在抽痛,依舊沒有停下。

“我……賭贏了,為什麽不能笑呢?”

她伸出手,五指漸漸合攏,仿佛捉住了不可得的天光,“這算是獎勵嗎?對我終于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命運給予勇敢者的饋贈?哈哈、哈哈哈……”

岳靈休不知道她為什麽發笑,但他樂于見到心思頗重的後輩暫時放下包袱,肆無忌憚地大笑一回,于是也跟着開心起來。

“啊對了,”岳靈休輕咳兩聲,語重心長道,“長玦啊,如果你手頭緊,就跟岳大哥或小鸩講,別随便和人賭錢了。十賭九輸,以前歡慈在的時候……”

岳靈休聲音漸低,将賭博的危害和後果一一道來,聽上去非常專業,非常向往。

越長玦止住笑聲,面露不解,“岳大哥,在下從未進過賭場。”

“啊?那個搖扇子的溫皇,不是你的債主嗎?”

“什麽?”

越長玦皺眉,賭約結束後,她也許會欠神蠱溫皇一條命,但不會欠還珠樓一分錢。

以及,自己獲救和神蠱溫皇有什麽關系?

“噢,他有喊過我們來救,還帶了會兒路。不過就算他不出現,岳大哥也會來救你們的。最多……晚到一些?”

“……他在哪?”

“他說了關于你的風涼話,被我罵走了。”

“……”

“長玦?長玦?”

“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找藥神前輩看看嗎?”

“沒啊。”

越長玦松了口氣,複又憂心起來。

深入地脈時,對神蠱溫皇說過的“實在無聊,可以找人來救”言猶在耳。

他居然照做了?

一語成谶。難不成賭約尚未結束,自己真要先欠那人一條命?

徹底昏迷之前,越長玦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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