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兼愛
兼愛
剛熬出的藥色澤濃黑,苦不堪言,榕桂菲端起碗,看着越長玦當頭飲下。
她是被憤怒又忙碌的師尊打發前來,監督這位不聽話的病人喝藥的。
“你告訴她,做病人最要緊的就是尊重大夫的勞動成果,在明白這個道理前,我不會出現了!”
鸩罂粟寫下的藥方力透紙背,若無岳靈休和修儒攔着,恐怕就要拍到越長玦臉上。
榕桂菲甚少見到師尊這樣生氣,因為夜族慘案的緣故,他們鮮有平心靜氣的交流。直到自己因星河草的事入獄,對方頂着罪名千裏相救,師徒間的隔閡才淡了些。
“閻王鬼途要殺我,所以才構陷你。”
“因為他們知曉,只有你,才會讓我不計生死地,自願踏入陷阱之中。”
“你的父親任波罕·鷹翔,原先是随緣結交,現在,是生死莫逆。”
醫者的話滾燙赤誠,至今回響耳畔。這個被自己橫眉冷對的男人,是真的對父親有愧,想為夜族平反的。
責任也好,愧疚也罷,榕桂菲對“監督越長玦喝藥”一事格外上心,甚至做好了被頑強抵抗的準備。
“怎麽會呢?”越長玦無辜眨眼,揚了揚手上的信紙,“只要姑娘在看望藥神前輩時,替在下送幾封信,我一定按時喝藥。”
榕桂菲照做了,忙碌的鸩罂粟也收到了。
他的回複很短,只有一個“嗯”。
收到“嗯”的越長玦非常開心,不僅狂熱配合治療,和苗疆衆人相處得也很融洽。
卧床修養期間,來探病的除修儒和岳靈休外,還有包括大祭司在內的祭司臺衆人。尤其是那個叫安倍博雅的,穿一身東瀛陰陽師服,每天拿着鹽巴和禦幣“驅邪除祟”,有時還神秘兮兮地掏出白色玩偶,系在她窗前。
“這不是巫毒人偶,這是晴天娃娃!”
少年中氣十足地反駁道,“我們安倍流可不是苗疆那些用蠱——”
像是想到什麽,他驚恐地捂住嘴,環顧四周,落荒而逃。
久居苗疆多年,榕桂菲當然知道他怕的是誰,但神蠱溫皇只在越長玦昏迷時來過,順便在藥神憤怒的目光下,解了不知何時下在岳靈休身上的蠱。随後探病的人就改成千雪孤鳴,禮物一半給病人,一半給自己。
“那個……榕姑娘啊,風逍遙行刺的事已查清與你無關,是閻王鬼途在星河草上做了手腳,而星河草又是風月無邊的主材,經你釀造被他喝下,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的。”
面容與苗王有幾分相似的狼主撓撓頭,和肩上毛絨絨的披肩一起折腰,向自己道歉。
“你和夜族……咳咳咳失言了,總之——對不起。”
千雪孤鳴的話很短,榕桂菲卻愣了很久。
夜族擅醫藥,代代忠于王室。之所以全族覆滅,源于先苗王颢穹孤鳴的猜忌,更源于閻王鬼途的挑撥。為打開苗疆地下販藥通路,他們賄賂近臣,污蔑首領任波罕·鷹翔與鸩罂粟勾結,意圖加害苗王。
随鸩罂粟恪命司身份被查證,颢穹孤鳴真的信了。
鐵軍衛受命,攜滅族王令而至的前夜,任波罕·鷹翔為證清白,帶領全族服毒自盡。臨終前托孤時任鐵軍衛軍長,現任苗疆軍師禦兵韬。感念父親忠義,且認為此事存疑的禦兵韬應允,并将自己編入鐵軍衛。
父親圓睜的瞳孔,族人淌血的面容歷歷在目,榕桂菲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從喉嚨中發出一聲嗚咽,跌坐床前。
從失親孤女,到成為鐵軍衛,拜師藥神,她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對全族舉起屠刀的劊子手能看見父親的忠心,得到應有的報應。
颢穹孤鳴确實不得善終,卻到死也對夜族未置一詞。
于是,這份恨意只好交由時間打理,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與絕望混合,和心上傷口一起生長,胡亂蓋住往日痕跡,成為無法脫落的血痂。
千雪孤鳴的話,無異于撕開一切,試圖用新藥,治愈陳舊的厚痂。可如果沒有恨,她該如何度過以後的日日夜夜?
靠愛嗎?那個颢穹孤鳴為蒼狼王子親賜,代替榕烨本名,音似“貴妃”的“桂菲”?
靠忠誠嗎?接過夜族代代忠于王室的使命,立下一誓龍黥,繼續侍奉新主?
榕桂菲不知作何回答,只得背過身去,無聲垂淚。
“這是王爺的意思,還是王上?抑或,整個王室?”
千雪孤鳴正手忙腳亂尋找可拭淚的東西,聽到後立即道,“當然是整個王室,蒼狼他一直對夜族心懷愧疚,想要為你們平反。抓你和通緝藥神都是我的意見,一人做事一人當,千雪孤鳴絕不退避。”
因果輪回,他口中所謂整個王室,經歷北競王之亂後,唯餘叔侄兩人。
“我接受王爺的歉意,”榕桂菲自己擦幹了眼淚,“至于夜族……恕奴家無法替他們做出任何決定。”
“這是當然,王兄當年所為……”
千雪孤鳴輕咳兩聲,欲言又止地摩挲刀柄,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越長玦。
“其實我來還有一事,呃,這位姑娘……什麽時候能醒?”
榕桂菲垂眸,略略遺憾道:“師尊說她真氣耗盡,又蠱毒纏身,就算身懷絕世武功可保行動自如,也不過再延十日。”
“哈?”
千雪孤鳴猛地沖到床前,抓起越長玦手腕一陣擺弄,英武眉頭越皺越緊,“你師尊說十天,我看七天就燒高香了!等溫仔的蠱一發作,這間客房就得清空,否則遺毒四周,禦兵韬又要說我壞了墨家的‘節用’。”
“義兄他……”
全未察覺榕桂菲出言,千雪孤鳴憂心忡忡地碎碎念起來“太難辦了,溫仔不想她死,也不想她活,所以不會出手。我救不了,藥神只能救十天,禦兵韬一天也不想救。可憐的小姑娘,難不成真的只能提前上仙山?”
他放下越長玦手腕塞回被褥,如大夢初醒般注意到微張檀口的榕桂菲,“哦”了一聲,“榕姑娘,你剛剛想說什麽?”
榕桂菲柔柔福身,不安道:“義兄他……怎樣了嗎?”
“哼,”千雪孤鳴用鼻子回應,“蒼狼已醒,他自然還做他的大軍師。推行墨學,與閻王鬼途對抗。包括——”
千雪孤鳴指了指自己拎來的藥材,“削減瀕死士兵,或回天乏術的病人醫療資源,改為撫恤他們的親人。這些藥材是我的私藏,用完,就沒有了。榕姑娘,他希望你放棄照顧,盡快加入研制解藥的隊伍。”
“先前鸩罂粟用進度攔着,但解藥開發陷入瓶頸,你已經沒有待在這裏的理由了。”
“怎會?”
榕桂菲不可置信道,“難道要看越姑娘不治而亡,死在這裏嗎?如果沒有她和祭司臺衆人拖住地氣,我們是無法疏散那麽多人,直到岳大哥趕到的。”
然而祭司臺衆人已歸屬苗疆祭司臺,傷勢不重。越長玦只是一介散人,卻時日無多。
苗疆狼主以沉默應答,良久長嘆道,“是。”
“我讨厭墨學,但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
“星河草之亂、各地暴動、祭司臺遴選,為救治傷員,苗疆耗費了大量儲備藥材。如今包括金銀盞在內,七種稀有珍藥都面臨短缺,而市面上,這些藥材卻被人有預謀地橫掃一空,若一直無法補給。榕姑娘,你知道墨家的宗旨嗎?”
榕桂菲閉上眼,她當然知道。
即使以兄妹互稱,禦兵韬也曾直言,“就算我疼惜你,并不代表我不會放棄你”。
“……一視同仁的不舍,一視同仁的舍得。”
再睜開眼,榕桂菲看着斜倚床頭,蹙眉調試玉簫的越長玦,少女三千青絲披散,正如此刻愁緒綿延難斷。
“越姑娘,明天奴家依然會來,但藥……”
苗疆醫女柔和聲音,用最委婉的方式将當前困境一一告知,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越長玦的神色。
自族人死後,她封閉內心多年,并不擅長安撫沉疴病患。如果眼前人崩潰,自己除了遞紙,恐怕說不出什麽溫暖治愈的話。
所幸,藏于背後的紙并未派上用場。
似乎早有預料,那少女聽完後點點頭,修好玉簫,披衣下床。竟慢條斯理地對鏡挽發,梳洗起來。待病容稍退,容顏如新後·,才緩緩對自己深揖一禮。
“我知道了,這些日子,多謝姑娘照顧。”
“無妨,那你打算怎麽辦?”
越長玦坐回妝臺,鏡中人影影綽綽,輕瞥身後門扉,眸中無悲無喜。
她所在的世界,墨家已成歷史,徒留幾本論著存世,收錄于以善辯聞名的然山派。書中內容,大多是“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公輸鑄術略遜一籌”的內容。
“一視同仁舍與不舍”的說法,大概是對“兼愛”更殘酷本質的闡釋。
很不幸,自己被判定為“兼愛”中無價值的部分,需要被舍棄,用于供給另一部分有價值的人群。
問題是,誰給他們的權力,來裁奪每個人的價值,判定是否能被舍棄?
若作為旁觀者,越長玦大概能理解禦兵韬的做法,此刻身在局中,只覺被上位者操縱生死的傲慢。
但情緒是無用的,如果想活,就得在既定的游戲規則下,讓自己更有價值些。
“藥材短缺牽連甚廣,比起我,長玦更想知道那位苗疆軍師,是否還有後手布置。”
“削減配額的确能解一時之渴,但長久以往,藥材耗盡,民怨沸騰,苗疆依舊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就算你們研制出解藥,又該如何調配?”
“藥材不會憑空消失,只會流通到囤積居奇的有心人手中。我若是他,就會傾盡全力去查藥材流向,不擇手段地奪回來。”
“為臣者,為君王謀;為君者,為社稷謀。身兼墨家九算與一國軍師,所想應比長玦更深遠,所立也不該在屋下門前,不是嗎?”
她起身推開門扉,與滿身殺伐之氣的鐵面人遙遙相望。
苗疆軍師,禦兵韬。
原來那天在山峰上俯視群雄,現今裁奪自己生死的人,是這般模樣。
少女松竹般的背影,讓榕桂菲突然有了幾分物傷其類的悵然。
有些人,看似周圍花團錦簇,定睛一看,卻終如夢幻泡影,身後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