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意
生意
禦兵韬來此的目的唯有一個——帶走榕桂菲。
原因無他,自己撫養長大,視為親信的孤女有更重要的任務。比如幫鸩罂粟研究亡命水解藥,醫治受傷苗兵,甚至幫風逍遙多釀幾壇風月無邊,都比照顧一個病入膏肓者更有價值。
況且情報顯示,越長玦的資料一片空白,最早只能追溯到她求醫還珠樓,做了十六日的上賓後離開,前往萬濟醫會名下醫館,又奔赴苗王宮的記錄。
去殺手組織求醫的魄力,孤身入險的膽識,全身而退的實力,怎可能是無名之輩?若非大祭司遴選塵埃落定,第一懷疑對象是覆秋霜,早該抓起來盤問清楚。
身為苗疆軍師,禦兵韬理應對任何深入王宮的異邦人保持警惕。
身為墨家九算,他亦不允許自己奉獻全部的國家機器,有一絲一毫的資源浪費。
所以當對藥神提議,召回榕桂菲被強勢拒絕時,禦兵韬是錯愕的。
“榕烨是我的徒弟,越長玦是我的病人,閣下要繞過我處置她們,将鸩罂粟置于何地?”
“還有,我相信越姑娘的為人,她與我的淵源比你們想得更久。”
手持藥戥秤的醫者怒目而視,毫不留情地将傳話的鐵軍衛驅趕出去,并告訴自己,亡命水解藥研制不靠人多,靠腦子。
不過現在,解藥研制陷入瓶頸,構築鸩罂粟話語權的最大籌碼蕩然無存,天平又将傾斜。
“義兄,我想留在這裏。”
好像,沒有向他傾斜?
十數年前從夜族搭救的孤女,疼惜呵護至今的義妹,正柔柔擋在外人面前,忤逆自己的決定。
鐵面之下,禦兵韬看向越長玦的目光又多了幾分冷意。
究其根本,他不喜歡越長玦的原因,是這幅無價值的病弱殘軀,承載了太多有價值的回護,讓原本就亂的苗疆局勢,更添變數。
氣氛驟然緊張,越長玦莫名其妙地掃了禦兵韬一眼,不懂此人突如其來的敵視。
“給我一個理由。”禦兵韬略過越長玦,沉聲道。
“我……這是師尊的意思,我不能離開越姑娘身邊。”
“但苗疆需要你,光靠藥神和修儒,無法在短時間內研制出亡命水的解藥。這個理由的說服力,不夠。”
軍人鐵血肅殺的氣勢壓迫,榕桂菲不敢直視,只得踉跄退避半步。
“十天就好,義兄,越姑娘時日無多,所以……我想盡到照顧的職責。”
順着義妹的話,禦兵韬漠然輕瞥越長玦,“鐵軍衛軍營裏,多得是活不過十天的人。你的職責是醫治更多,而非為一人送終。這個理由,仍舊不夠。”
“我……”
“如何?若無其他,就随我離開去見藥神。鐵軍衛會負責這女子十日內的飲食,十日後,你可抽空為她墳前灑掃。”
榕桂菲搖頭,停在原地沉默以對,卻始終未曾離開。禦兵韬靜立等了幾息,“既然無話,就動身吧。”
他的語調沒多少高興,似乎還有一些失望。拉起榕桂菲的動作也不複溫柔。
“越姑娘……”
微弱的力道從布料傳來,越長玦低頭,醫者素手纖纖,輕輕攥住衣角,如無根浮萍,試圖搭上同樣無依的飄絮。
她想了想,伸手握住。
越長玦對榕桂菲了解并不深,只知對方是藥神前輩的徒弟,苗疆軍師的義妹。偶爾相處之餘,能看見她軒窗下怔愣的模樣,眉宇間沉澱濃重的哀傷。
一個尚處懵懂,就心門緊閉的貴女。
如果在話本,她會遇到一個讀懂少女心事的公子,成就一段佳話。不過身處局勢動蕩的苗疆,故事走向将迥然不同。
我感謝榕姑娘的照顧,也坦然接受她的離開。越長玦心想。
她不是我的救命稻草。
但現在……越長玦眨眨眼睛,不知近日是哪裏觸動了這位姑娘,她似乎把自己當成了救命稻草?
力道被阻,禦兵韬目光裹挾刀光劍影,森冷地凝望過來。
甚至不屑換上墨家九算的面具,只鐵軍衛軍長一項的兇名,就可将敵人吓得聞風喪膽。
“這裏是苗疆,想清楚,你在攔誰。”
越長玦挑眉,嗅到一将功成萬骨枯的血氣,正從此人身上洶湧襲來。
十冷寒風嘯九方,披戎衣,八月吹霜;萬裏血足踏千浪,殺意起,百城盡殇。
她上前兩步,不着痕跡地擋在榕桂菲面前,“在下無意阻攔,只是開門見山,想談一樁續命的生意。”
“和我談,你還不夠資格。”
居高臨下的口吻,前世已聽過無數。越長玦抱臂而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長玦人微言輕,自然不夠資格,但利益呢?”
“将死之人,有何利益?”
“這就要看,軍師是否查到那批藥材的去向了。先前您門外駐足聽到的那些,可還合心意? ”
禦兵韬沉默片刻,诘問道,“藥神告訴你多少東西?”
“哈,我應該實話實說,授您以話柄嗎?”
“那麽,換一個問法。”
殺伐血氣退散,百鎮雄關的軍人化為老謀深算的智者,刮骨鋼刀般的目光剮過越長玦,似乎要割下一塊血肉,稱量垂死的生命價值幾何。
墨家九算,各駐一界,輔佐皇者而治。禦兵韬按年歲排行第二,論武卻屬第一,正是幫助當今苗王登位的從龍重臣。但據說這位重臣當年,并未考慮苗王為效忠對象,而是投向篡權的北競王。
能走到如今地步,可謂将人心權術算到了極致。
“鸩罂粟給了你什麽,讓區區孤女,敢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與我交易?”
越長玦聞言莞爾,見禦兵韬仍未放棄對藥神的敵意,認真道:“藥神前輩雖不屬苗疆,卻絕非洩密者。”
“他不過是應允我,可借萬濟醫會的名號,買些藥材罷了。”
禦兵韬的目光重若千鈞,“萬濟醫會的財力,還不夠買下所有藥材。鸩罂粟也不會為了你,與整個苗疆作對。”
“我為何要買下全部呢?”越長玦哂笑,“七種珍稀藥材,閣下缺一不可。但要破壞平衡,只需買斷一種。當然,您可以與我相争,用遠超市價的金銀盡數買下,耗空日後對抗閻王鬼途的資財。”
“囤積居奇的買家,七去其一,無傷大雅,還可借此哄擡,以更高的溢價銷售剩下藥材。萬濟醫會缺藥,我病入膏肓,若能談成生意,亦可還些恩德。最終受累的,只有大量需要七種藥材,缺一不可的人。”
“至于藥神前輩……”越長玦頓了頓,雲淡風輕道,“他若救我,才是拖累。”
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要喝藥神的亡命水,更不可能将自己的性命,以愧疚為繩索,系在另一個痛苦的醫者上。
如果一定要選,她會前往黑水城,帶着最初的情蠱,尋求白比丘所謂的“渡難”解法。
“冷眼觀禍,劍走偏鋒。”
禦兵韬手按磐龍刃,絕世寶刀龍頭猙獰,恍若呼之欲出的兇獸,即将斬向面前白衣病容的少女。
“我不對老弱婦孺動手。你應該慶幸,自己占了兩項。”
他松開對榕桂菲的鉗制,後者惴惴不安地看向對峙的兩人,再次攥緊越長玦的衣袖。
“就算買到又如何?鐵軍衛要的東西,無論巧取豪奪,都會回到鐵軍衛手中。”
越長玦緩緩搖頭,“藥材對我無用,長玦亦可以在您動手前,毀了它。”
她直視九算鐵面下的眼睛,眸中似有引頸就戮的決絕,“抑或,您也可以破例動手,在一切尚未開始前。”
“不要!”
急促的聲音插入二人間,榕桂菲橫身在前,與鸩罂粟同出一轍的藥香充斥鼻腔,還帶了些風月無邊的醇意。
兩人不約而同皺眉,一者懷疑對面究竟給義妹下了什麽迷魂藥,一者迷惑自己到底何時獲得了她的友誼。
“義兄,我會回去……你不要殺她。”
”我幾時說要殺她?“/”在下還未魂歸黃泉。“
禦兵韬冷哼一聲“成何體統”,便撇下榕桂菲,大馬金刀地坐在越長玦面前。
“我要你打着萬濟醫會的旗號,替苗疆買齊七種藥材。人死,藥不能丢。”
“做得到,苗疆會給你想要的;做不到,萬裏邊城的囚牢裏,不介意多一具屍體。”
他從袖口掏出一份厚厚的信,遞到榕桂菲手中,“信中有購藥的籌碼,菲會和你一同前往。”
“義兄……”
冷硬面容下,溫情一閃而逝:“當年為阻閻王鬼途,夜族全族罹難。但真正讓苗王舉起屠刀的,卻是鸩罂粟恪命司的身份被查實,而他正是你父親的至交。”
“菲,如今你也要信任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結伴共入銀槐,直面閻王鬼途?你可知此人身上最致命的蠱蟲,就是閻王鬼途的手筆?”
禦兵韬厭惡道,“茍延殘喘,事必有妖。”
“哈。”
越長玦笑意未達眼底,“軍師所言甚是,墨家九算名不虛傳。”
“越姑娘,義兄,你們都休戰吧……”
第三人無奈出言,消解戰局。榕桂菲柔柔福身,“越姑娘,如果時光倒流,你不必纏綿病榻,還會選擇去救那些參加遴選的人嗎?”
“……我不會。”
越長玦不後悔,所謂善心發作,把自己賠進去的經歷,一次足夠。
“可你還是做了。”
榕桂菲微笑道,“此刻,我同姑娘有一樣的心境。”
千雪孤鳴對夜族的致歉,消融了內心第一層冰雪。她看着舉步維艱的越長玦,恍若當年的自己。
戴罪之身,命如飛絮。
但為什麽深陷泥淖,仍能像發光體般,救助他人,吸引衆多目光呢。
我們素昧平生,榕桂菲心想,若我向她伸手,會被回握嗎?
在被禦兵韬帶走時,她試探地,輕輕攥住少女雪白的衣角。
那人怔愣片刻,似乎在想兩人何時有過交情,卻還是緩緩回護,孤身與殺伐果斷的義兄周旋。
她聽懂了這場賭命的交易,也明白自己并非最關鍵的籌碼。
那麽,我可以為她,為父親奉獻生命的事業,為當年的自己,做些什麽嗎?
榕桂菲有了決定。
畢竟義兄,暫時還舍不得抛棄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