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鬼市

鬼市

生于夜冥,天明即散,銀槐鬼市,無所不鬻。

銷金買骨的巧木宮內,一縷頹靡香氣悠然而上,熏染晦暗混濁的夜色。

蹉跎歲月巢兒苦。心中恻,血出漉、令吾獨凋枯。

零星哀泣中,有尚未被割舌的啞奴流下血淚,無望凝視欄杆外的富煙骷客。

一盒龍涎香,就可買下我們全村的命嗎?

鎖鏈聲聲、鬼哭陣陣,冰冷鐵蛇纏上脖頸,被拖走前,他掙紮擡起頭,看着那白霧似的輕煙消散,掀不起黑夜一點痕跡。

巧木宮的黑夜,巧木宮的天穹,都是“老爺”。

鬼市規矩,天掌死,地管生,偃師司匠,老爺握商賈,若道誰不從,鬼尊執賞罰。

話事人的寶座上,老爺吞雲吐霧,揮手遣來另一批即将買賣的奴隸,頗有閑情地為自己倒了杯結緣酒,隔着鐵栅遙遙飲下。

苗疆動亂帶來的巨大利益,讓他的心情非常不錯。與閻王鬼途合作,吞下一半藥材,更是比奴隸買賣更暴利的商機。

亂世,人命不值錢,救人的東西才值錢。

浸淫商賈多年,他已不必随市場浮沉逐流,而是彈指間,就可攪亂風雲,為自己謀得最高的獲利。

藥神回歸,閻王鬼途現世,苗疆正苦求救難良方,這批藥材,快到出手的時候了。

等金銀落袋,說不定能在鬼尊面前,好好敲一筆風頭正盛的天首,将落花随緣莊的生意也吞吃完畢。

反正地宿的枯魂鬥技場已是囊中之物,巧木宮地牢裏還關着天首的故人,兩項籌碼加身,于以利為尊的鬼市內,何愁不能将自己的版圖再擴大些?

他翻開爛熟于心的賬冊,卻聽到手下來報,有兩位手持黃琥刀幣的貴客到訪,指名要做同一樁生意。

貨物供不應求,買家兩兩相争,價高者得,賣家穩賺不賠。

龍涎香熏入肺腑,吐出亦幻亦真的煙霧,老爺心情更佳,撚起鑲金雕玉的酒壺,為來者續滿欲望。

一者為前任海境雨相,有海境先王禦賜九錫冠節,乃丞相、使節合于一人的最高象征,各中權勢,确有資格持黃琥刀幣,通行無阻入鬼市。

只是風消雨霁,世易時移,海境仍是北冥封宇的疆域。鳍鱗會叛亂失敗,相關人等非死即傷,不知這獨吟蕭索的陰謀家,還剩幾分傾覆秋霜的氣力?

另一者——

頭戴鬥笠,雙十年華的少女,一身行頭至多半兩銀。放在銀槐,是下注都嫌寒碜的數字。唯獨腰間玉簫脫塵絕俗,如磁石一般,吸引着待價而沽的目光。

似玉非玉,沁血紅紋,朱華流轉,暗恨幽生。

“巧木宮規矩,不得矯飾身份。煩請貴客摘下鬥笠,再做生意。”

少女頓了頓,與身後紅衣女伴對視,緩緩去除僞裝,露出蒼白如雪的真容。

一名遁逃故土的老朽,一名時日無多的病患,除适合加入閻王鬼途外,對生意沒半點助益。

想起合作夥伴的囑托,老爺不甚滿意地吐出煙圈,長杆輕磕煙盅,簌簌落下熒熒灰火。

囤積已久的藥材,吸引的買主竟是自身難保之輩。把這二人敲骨吸髓,又能榨出多少龍涎香呢?

他暗自譏嘲,面上卻換了副左右逢源的商人模樣,笑呵呵地将兩杯結緣酒推出,公平公允地引入戰端。

“有道是,相逢自是有緣,相逢更為不易。然而兩位不只于此,連所求之物也相同,當真可貴。”

罷了,就當是看一折絕境者的對抗戲碼,等他們底牌盡出,再決定是否買賣,抑或繼續等待大魚上鈎吧。

老爺囫囵想完整件事,笑意更盛,“銀槐開門做生意,難免順了姑情,失了嫂意,我們圖的是錢。”

空氣中彌漫窮奢極欲的香味,他迷醉地吸了一口,癱入金銀織就的寶座。

“錢吶,是最不忠誠的東西,掉進誰的口袋,就效忠誰。”

“最不忠誠的東西,往往最為公正。不是嗎,姑娘?”

須發皆白的鱗族智者深以為然,端起結緣酒,對少女遙遙一敬。

覆秋霜與越長玦,曾有兩次交鋒的機會,卻都因故錯過。

第一次,是他離開海境,欲再尋施展抱負之所。無奈苗疆朝堂有禦兵韬,中原尚同會有俏如來,斟酌良久,終于圈定銀槐鬼市、閻王鬼途兩處。前者天首、地宿、老爺、偃師四部互不幹涉,鬼尊甚少出現;後者閻途十部衆各自為政,又能合力以星河草掀起苗疆動蕩,大有縱橫捭阖的空間。

那麽,選誰呢?

他盯上被苗疆通緝,且與兩股勢力均有仇怨的藥神,并放出消息,靜觀其變。

無論生死,捷足先登者,為覆秋霜的新主;若二者皆未至,則以其為禮,獻予新主。

誰知有第三方憑空出現,救走藥神,還護送他洗清罪名,成為苗王宮的上賓。

第二次,是覆秋霜選定閻王鬼途後,在根據地十殿陰曹聽到的消息。

“老頭,你想加入我們,恐怕沒這麽簡單。”

略帶煙嗓的青年隐于屏風後,與妖媚惑人的豔婦一唱一和,“關于十部衆的補缺,還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哈哈~妾身聽聞那人身上已有神華的情蠱,看來與我們關系匪淺啊~”

“是啊,所以你想加入,不如也在自己身上種個蠱,表示對組織的赤誠忠心如何?”

那青年換了個語調,玩世不恭地感嘆道,“但是老頭的心裏,會有忠誠二字嗎?”

覆秋霜負氣離去,決定破壞苗疆祭司臺遴選,展現誠意與能為。

結果可想而知,熟悉的人再次出現,讓一切布置盡歸虛無。得不償失,縱橫家身份暴露,還引起禦兵韬與俏如來的懷疑。

第三次,卻有所不同。

那名隐于屏風,自稱“明晨”的煙嗓青年找到覆秋霜,表示願意推薦他加入閻王鬼途,還特贈一份難以拒絕的籌碼,一個帶回藥材的任務。

“為什麽要幫老夫?”

明晨吐了個煙圈,高深莫測道,“比起老頭,我更讨厭來路不明的尼姑,加入我們的游戲。”

覆秋霜不懂暗語,但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

“你不認識我,但我早已熟識閣下。其實姑娘應感謝我,抓了藥神,讓你今日以萬濟醫會的名號,活着站在老夫面前。”

他略過越長玦,轉頭道,“萬濟醫會的宗旨是抑制藥價無序上漲,我還以為,鬼市會對在下放出的消息更感興趣。”

“哈哈,殺人買命是三姑娘的生意,她想放過,巧木宮不敢僭越。”

老爺圓滑揭過,像最盡職的東道主般,顧及每位賓客的發言權。

“姑娘初來乍到,難免緊張不安。既如此,巧木宮就送黃琥刀幣的貴客一份見面禮,為你講些銀槐的規矩。”

“其一,鬼幣入陰司。我們認幣不認人,所以姑娘最好小心看顧,外面的陰司街,多得是被偷走刀幣,消失無蹤的生人。”

“其二,鬼市禁武。若仇恨難解,可上枯魂鬥技場一決生死。會有人為你的命下注,你可以選擇贏得比賽,帶走賭金,也可以血濺命殒,看仇人錦衣玉食。”

“其三,是巧木宮的規矩。”

老爺煙杆輕點酒杯,“飲酒結緣,天明即散。想買藥材,就得飲下這杯結緣酒,表達交易的誠心。在天明前,你們可以盡情出價,誰能讓本總喝下自己的結緣酒,誰就是巧木宮最後的客人。”

他拿起雕龍刻鳳的鑷子,夾起一撮淡金色煙草,慢條斯理道,“我想各位,一定有非常多的籌碼。但注意了,你們并非它價值的評判人,只有本總,才能決定誰價高一籌。”

火星閃爍,煙氣彌漫,紙醉金迷的龍涎香扶搖直上,似有若無地熏蒸着默然不語的兩人。他們飲下杯中醇酒,馥烈辣意燥燃肺腑,驅使每個走進巧木宮的人,賭上所擁有的一切。

老爺的笑容隐沒暗中,天明之前,誰能與他同飲,與冥鬼結緣?

誰都可以,只要藥材賣出高價,對銀槐鬼市就有利無害。

覆秋霜雖然老了點,但聽說鲛人泣淚成珠,血治百病,脂膏燃燈,千年不滅,全身都是寶。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前,可不能浪費了這副好皮囊啊。

那個小姑娘,病殃殃的身懷至寶,還敢來銀槐鬼市買賣,果真是初出茅廬的菜鳥。等丢了刀幣,與女伴失散,不就是任人魚肉的菜鳥?難道萬濟醫會,還會為了死人來找鬼市的麻煩?

當然了,若能萬濟醫會能平安處理完這批藥材,扔掉燙手山芋,來找麻煩也無妨。

畢竟買下的藥材,鬼市只負責完好無損地送出鬼市,可不負責之後的護送啊。

目光如跗骨之蛆,纏上相對而立的來客。有人輕咳兩聲,冷冷回眸。

越長玦沒有緊張,她只是厭惡。

無處不在的哭嚎,無孔不入的煙霧,無處不及的黑暗,甫進巧木宮,生理心理都在叫嚣毀了這座吃人的宮殿。

速戰速決吧,然後快點離開,哪怕去陰司街也行。

“五倍。”

她緩緩道,“市價五倍,收購包括金銀盞在內,銀槐囤積的七種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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