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亂真

亂真

五倍市價只是基礎。從禦兵韬給的籌碼中,任誰都能看出,他對這批藥材的重視程度。

覆秋霜目光如鈎,眼底醞起暗謀深計,“姑娘背後,果真是萬濟醫會嗎?”

“這樣的手筆,很像老夫一位熟谙墨學的故人。”

“哦?萬濟醫會醫人渡世,雖不及銀槐深耕商賈,也算薄有資産。至于墨學,不知雨相所指,是哪一位名家?”

覆秋霜嗤笑一聲,點破道,“你我皆處苗疆,除那位虎踞邊城的苗疆軍師,還有誰可堪一提?”

“姑娘不必多言,老夫明白墨家崇尚節用,出價謹慎保守,這份抛磚引玉之心,本相笑納了。”

他從袖裏取出一只雲紋錦囊,翻手傾覆,天碧凝翠的玉石骨碌碌滾落。燭火搖曳下,潤澤綠光流轉生輝,滿室珠光寶氣。

海境雨相的底蘊,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枚。

覆秋霜撚起其一,滿意看見老爺眼中興味盎然,“敢問冰晶玉,價值幾何?”

“呼~每逢冬季,才産出十數的冰河奇珍,一枚可值一百兩銀。”

“如此,裏面的總數換成黃金,一共一百二十兩。姑娘,到你了。“

三道目光有如實質,各懷心思望向沉默的少女。

“越姑娘……”

榕桂菲拉了拉她的衣袖,義兄所給的籌碼除了五倍市價,還有一枚盛朝秘造,天下僅存五顆的火煉丹。沉疴者服食,可百病全消;健全者服食,可平添十年功力。

這是最後的底牌,如覆秋霜仍有餘地,兩人就再無籌碼。

“其實姑娘,并非全無退路。”

雨相拈須長嘆,“冰晶碎玉,對姑娘所佩寶簫,微末如螢火之輝。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老夫有一言相告,不如将它放上桌臺,換些藥物吧。”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姑娘命途垂危,想必故去後,也能積攢不少陰德。”

未等回答,一旁老爺已端起煙管,頗為享受地吞雲吐霧起來。

無需排演,就能登臺唱和的人,本質心性相通。

譬如眼前兩位,同這座令人生厭的巧木宮一樣,華貴莊嚴下盡是腐朽。

越長玦眸光微冷,相比不動聲色的老爺,從無交集的雨相似乎對自己惡意更深,已遠超競價者的敵視,将殺念擺到臺面上了。

為什麽?

她沉吟少頃,換了副回天乏術的模樣,無奈道,“此簫與我的罪業,恐怕再修千百座佛塔,亦難抵十之一二。再者功是功,過是過,我殺一千人,再救一千人,便清白無辜了麽?”

“不過聽聞太虛海境,鲛人的命僅賤于鲲帝,貴于寶軀波臣。閣下先前在海境造孽,若想彌補些許,或可将自己抽筋扒皮送到萬濟醫會。讓我的同僚診治如初後,比常人多攢些功德,下輩子投生成仙。”

少女一拍雙手,誠懇至極,“您,也不必再入輪回,從餓鬼畜生修羅道裏走一遭了。”

“你!!!”

覆秋霜頰側魚鳍瞬間豎張,衆人仿佛看到一條老鲛人舉劍欲砍,誓将對手碎屍萬段的情狀。

随行的榕桂菲臉上青紅交加,發現越姑娘自醒來後,說話愈發毒辣了。

罪過,但爽。

“鬼市不準動武,”她出言相助道,“你既咒人夭亡,我們為什麽不能反唇相敬?”

覆秋霜胸膛起伏,怒極反笑的臉帶着幾分猙獰,“詭辯邪說的小女娃,老夫倒想看看你有幾分本事,能讓自己贏下此局。”

他伸向袖間,摸到一封薄薄事物,終于冷靜下來,“若否,你這幅行将就木的殘軀,或許很适合早日入土,埋骨無間。”

越長玦恍若未聞,垂眸從榕桂菲手中接過火煉丹,呈上桌面。

“美玉一年産十,靈丹天下唯五,老爺可還滿意?”

老爺端詳片刻,贊嘆道,“盛朝距今已過百年,皇室秘寶更是價值連城,本總今日得見,實屬有幸。”

結緣酒杯略向越長玦偏去,覆秋霜意味深長地看了老爺一眼,露出微不可察的譏嘲。

商人重利輕別離,就算家業大如銀槐,仍改不了見風使舵的本性。

能撬動這幫逐利之徒的,唯有更大的利益。

雨相悄然揚起嘴角,得明晨相助,自己已有一錘定音的籌碼。但在塵埃落定前,他想讓勝利來得更徹底些。

比如,将那兩次破壞計劃的少女,連同她的女伴和籌碼,一同踩到泥下。

“火煉丹麽?假使此丹真如傳聞中神異,姑娘何不先自用,而是拿出來換藥呢?”

老者好整以暇道,“原因唯二,一則,是你的病已嚴重到火煉丹都束手無策,二則,就是你無權處置這枚丹丸,連本人都是受擺布的傀儡,一舉一動都要聽從幕後,不得違逆。”

“讓老夫猜猜,你的操縱者——”

“覆秋霜,”越長玦直呼其名,“莫要用無關緊要的廢話,幹擾流程。”

“弄清對手身份,也是競價的一環。姑娘神色慌張,難道是怕老夫揭穿嗎?”

他的目光蒼老卻并不渾濁,稍加思索,便掠過越長玦,鎖定身後的醫者。

“你的女伴榕桂菲,除與鸩罂粟的師徒關系外,還有一層隐秘。”

“當年夜族慘案,被禦兵韬藏起的遺孤,與他以兄妹互稱,同現今苗王還有未履行的婚約。等二人成婚,軍隊權柄,外戚尊榮盡歸一人,墨家九算果然名不虛傳。”

“我對王上絕無非分之想!”/“你到底想說什麽?!”

越長玦聲如磬玉,打斷了覆秋霜的剖白。言語間的交鋒轉瞬辄止,殺意在暗中滋長。

“老夫想說,若姑娘背後不是禦兵韬,此局必敗。”

“因為——”

覆秋霜拂袖,将冰晶玉與火煉丹一同掃落塵土。空空如也的桌面上,只剩一封暗銀信封。

薄若無物的容器,裝不下任何貴重之物,卻讓越長玦心頭陡沉。

“在亡命水配方面前,一切都是俗物。”

霎時,三道目光聚集一處,老爺眼中精光閃現,素不離身的煙鬥不知何時擱置,悄無聲息地被冷落一旁。取而代之的,是按在結緣酒壺身,蠢蠢欲動的五指。

“看來這場買賣,到此定案了。”

甚至沒有驗明真假,迫不及待地,那雙攪弄商海的手便有了動作。壺身寸寸提起,晶瑩剔透的酒液随之而出,一點一滴流入杯口,彙成交易成立的證明。

雨相輕捋長須,志得意滿地望向杯中倒影。

是勝利,也是獎勵。只需飲下結緣,自己就能狠挫禦兵韬的銳氣,同時增加進入閻王鬼途的籌碼,回應明晨的招攬。

畢竟,給出亡命水配方的人,可是他啊。

那麽,對手有無翻盤機會呢?

恐怕除了開放通路給鬼市,別無他法。

覆秋霜不以為然,開放通路,讓銀槐大行其市,不啻于為本就混亂的市場添一把火,見不得光的東西一旦見光,後果誰也無法預料。

而作出決定的人,必須為一切承擔。

崇尚節用的苗疆軍師,會賭上自己墨之一國的夢想,買些用過即廢的藥材,拯救野草般的國民嗎?

縱橫家的海境雨相,此時竟自覺與墨家心術相通。

“沙沙……”

耳邊傳來細碎動靜,覆秋霜循聲望去,發現對手飛速看了自己一眼,立刻垂下頭去。

異狀轉瞬即逝,越長玦不卑不亢道,“敢問老爺,您不驗貨嗎?”

“呼~”老爺視線與配方藕斷絲連,漠然回應道,“諒姑娘初來乍到,再教你一條規矩。”

“鬼市買賣,不問來歷,自辨真假。”

“本總說過,只有我才能判定二位價碼的高低,姑娘若無更大籌碼,也無其他生意要談,就離開吧。”

“原來如此,是我孤陋寡聞。”

越長玦點點頭,繼續道,“籌碼自是有的。只是在拿出前,需要煩請老爺,再辨一辨。”

衆目睽睽,少女泰然自若,從懷中取出另一封薄信,緩緩鋪陳于桌。

“我不知閣下的配方從何而來,不過亡命水的配方,本人恰巧也有一份。”

先前小動作歷歷在目,雨相憤然起身,質問道,“姑娘當我等是三歲稚童麽?這分明是你方才僞造的!”

越長玦無辜眨眼,也不辯解,戲法似地晃了晃手腕,指間閃過清亮水光。

“為表誠意,長玦另帶一份亡命水樣品,願證其真。”

無色無味的液體盛在瓶內,冷冷凝聚着比先前更熱切的目光。越長玦雲淡風輕,将藥神贈予她的亡命水雙手奉上。

壓抑狂跳不止的心髒,她在賭一個以假亂真的可能。

純然的假話無法瞞天過海,但只要摻雜一絲真相,加以叵測人心,或就能将蓋棺論定的事,重新推向未知的深淵。

信封裏裝的,不過是份禮物清單,想着難得來鬼市,才随筆寫下的零星字句。

我的藥水是真,配方是假,那麽覆秋霜的配方,真假如何呢?

同樣的疑惑,不約而同在兩人心中升起。

但相較越長玦知曉自己配方為假,覆秋霜卻無法斷定手中之物,是否經得起檢驗。

心機深沉的明晨,真的會将亡命水配方,贈予組織外的人嗎?

他們的交易是私下進行,公開的十殿陰曹會議上,明晨是挖苦自己最多的人。甚至對出手相幫的理由,也是含糊其辭。

以及,由于市面藥材太多,無法被一家壟斷,鬼市與閻王鬼途才合作吞并,各占一半。他為何要讓自己再将藥材買回,給組織增添負擔?

不知何時埋下的猜疑,在智者心中瘋狂生長。

思緒紛繁,雜如亂麻。千鈞一發之際,是執政海境多年的魄力上湧,推了他一把。

“哼,只要打開你的信封與老夫比對,自然真相大白。”

越長玦連忙攔住,似笑非笑道,“閣下想做無本買賣,空手套配方不成?”

覆秋霜悻悻罷手,望向主座上緘默不語的賣家,誠摯道,“老夫相信自己的配方為真,願配合老爺檢驗。”

“相信?”

越長玦“哦”了聲,像是糾正他的說法,堅定不移道,“我的配方是真,亦願配合檢驗。”

劍拔弩張的中心,老爺眼中精芒暗湧,重新端起煙鬥,将結緣酒移回最初的位置。

“呼~有趣。”

“本總從商多年,第一次見到二位這樣,執着于同一物,又拿出相同籌碼交易的客人。”

他的視線來回逡巡,耐人尋味地停在越長玦側臉。

“但世上知曉亡命水配方的人,除閻王鬼途高層,只有藥神鸩罂粟。”

“姑娘代表萬濟醫會前來,确有拿出真配方的實力,可鬼市素與醫會不睦,本總無法放心,請藥神前來鑒定的結果。”

“而兩位貴客,一人先拿出配方,誠意可見一斑;一人緊随其後,又以樣品佐證,誠意不似作僞。巧木宮若再懷疑你們,倒顯得本總毫無主人風度了。”

煙鬥底部亮起火星,老爺深吸一口,噴在兩封配方上。

紅黑色焦痕侵蝕紙沿,漸漸化為灰燼。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既然本總無力辨別真假,不如親自出手,斷了對配方的執念吧。”

覆秋霜拱手稱是,暗嘆一聲“也好”,卻在煙霧中,瞥見越長玦如釋重負的臉。

瞬間,他明晰所有,目眦欲裂道:“你——!你的才是假的!你诓騙老夫,欺瞞所有人!”

“是不是假的,本總自有決斷。”

把玩着越長玦留下的亡命水樣品,老爺喚來手下。

“來人,帶諸葛窮試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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