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貴客
貴客
昏迷的諸葛窮被拖來時,鞭傷尚未愈合,又被一盆冷水潑醒。
他撐開雙目,驚訝望見老爺身旁,熟悉的白衣身影。
“……越姑娘?”
“哦?沒想到本總的巧木宮,還能上演故人重逢的情景。“
老爺笑呵呵地将亡命水遞給越長玦,“既然如此,就由姑娘代本總,好好慰勞我們巧木宮的貴客吧。”
“你們在說什麽?”諸葛窮掙紮起來,“老爺,我和你的債,與他們無關!”
眼前鞭痕深可見骨,越長玦移開視線,深吸一口氣道,“敢問老爺,他犯了什麽罪?”
“他私放奴隸,壞了巧木宮的生意。”
煙霧升騰中,老爺的目光如毒蛇吐信,“按規矩,無法賠償損失的罪人,應被送往枯魂鬥技場,為客人獻上最精彩的決鬥,直至人死債消。”
“不過……“他舉起煙杆,狠狠按在諸葛窮身上,燒灼皮肉的滋滋聲響起,後者牙關緊咬,愣是一言未發。
老爺悠悠收手,吹去煙杆末端殘餘血肉,“本總不介意在開始前,先收一點利息。”
“諸葛窮已入選苗疆祭司臺,您……”
“是嗎?若步天蹤能替他賠付,巧木宮也可寬宥一二。”
想起大祭司長袍上的補丁,越長玦嘆息擰開瓶蓋,捏住諸葛窮下颚,倒了幾滴進去。
亡命水的成瘾性與劑量相關,她已盡力縮減,況且看諸葛窮的慘狀,恐怕活不到枯魂鬥技場,就要被老爺折磨至死了。
藥水流入喉中,遍布周身的鞭痕中,淺的生出粉色新肉,深的長出厚痂,就連剛才的灼傷,也有淡退之勢。
越長玦扶着諸葛窮,将他的傷愈情況展示給在場衆人。
“越姑娘……你給我喝了什麽?”
“忍着點。”
話音未落,凄厲慘叫聲傳來,諸葛窮滿面痛苦,捂着傷口流下涔涔冷汗,指間滲出新的殷紅。他服用的劑量太少,藥力一過,被治愈的傷勢立刻卷土重來。
榕桂菲想要上前救治,卻被一杆煙槍攔住,隔着煙霧,投來警告的一瞥。
“閣下,是要幹涉巧木宮私産嗎?”
哀嚎聲中,老爺享受地吐出煙圈,贊嘆道,“救死扶傷,無藥則亡,亡命水果如傳聞中神奇。諸葛窮啊,你總算為本總做了件好事。”
他招來下屬,拖走奄奄一息的試藥者,又笑呵呵地擯退左右,請離雨相和榕桂菲。偌大巧木宮內,只剩兩人。
“七日後,鬼市會将藥材整理完畢,親自送往姑娘住處。”
“至于價碼——”老爺煙杆輕點亡命水,“想買下藥材,一瓶亡命水也太過廉價。不過姑娘此刻,仍有餘力虛構一份,瞞天過海麽?”
“……在下如果弄虛作假,又怎能帶來真的亡命水?”
老爺“嗬嗬嗬”地怪笑起來,前傾半身,煙杆幾乎要夠到少女鼻尖,鬼魅般壓低了嗓音。
“姑娘還要裝糊塗麽?”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配方和亡命水,都得問對你施以援手的,救死扶傷的好大夫鸩罂粟啊。”
不見天日的巧木宮內,煙霧如龍蛇狂舞,他笑望表情凝重的越長玦,從袖中取出似曾相識的暗銀信封,珍而重之地展露人前。
真正的,掀起苗疆動亂的毒方。
老爺把玩信封,居高臨下審視着越長玦,“放輕松,你的年歲與表現,可比覆秋霜優異多了。”
“經營巧木宮多年,本總自忖最善揣度人心,你以假亂真,僞裝巧妙,若非珠玉在前,或許真的能魚目混珠過去。”
他将一袋金銀推到越長玦面前,“勝利者的獎賞。”
越長玦掃了一眼,沒有去接。
亡命水配方乃閻王鬼途至寶,就算銀槐鬼市手眼通天,巧取豪奪的成功率仍是極低。況且他們目前并無利益沖突,實在無需铤而走險,做風險極大的買賣。
最有可能的,是閻王鬼途主動給出,可為什麽,要将立身之本交予商人?
如果配方是真的,那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眉頭緊鎖,猶疑未決道,“亡命水疊代過數個版本,這份配方……”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爺眼中精光乍現,意味深長道,“奴隸生意暴利,但只有巧木宮的奴隸最受歡迎,姑娘知曉原因嗎?”
他望着低頭不語的越長玦,哈哈一笑,張口露出被煙氣熏黃的牙,臉上溝壑縱橫,恍若神話中斂財無度的異獸。
“沒有舌頭,不會說話,還能正常工作的啞奴,才是有秘密的客人,甘願一擲千金的啊。”
越長玦渾身泛起惡寒,前世伏龍島島主為表親善,曾送給太吾長玦一名“龍島忠仆”,豪稱生殺予奪,絕無怨言。
牙舌空空,當然絕無怨言了。
“不談配方,那就談生意吧。”
交易達成,她眼中卻沒有笑意,而是用另一種森冷的喟嘆,一字一句道:“七日後我埋骨他鄉,恐怕無法驗收老爺的貨物。”
這副身體昏迷前真氣耗盡,醒來後行将就木,別說覆秋霜,任何一名身體健全的成年人,都能輕而易舉奪走她的性命。現在藥神的亡命水也換了藥材,自己可謂一無所有。
若不想死,只剩唯一的路。
“做人命賤,不如做閻途鬼。”
老爺迷醉地湊近煙管,深吸一口千金龍涎,蒼老臉上頓時顯出回春般的欲望,“數日前,有兩位貴客前來,用配方買了藥材,卻因如何使用起了分歧。“
“鬼市禁止動武,他們便以藥材為局,賭誰能與本總達成交易,在二位身上押了籌碼。”
“呼~本總不會洩露貴客身份,不過——”
老爺話鋒一轉,“那位押注姑娘的貴客,倒是有話讓本總代為轉達。”
“黑水渡岸,亡者入閻途,姑娘可願一往?”
來自深淵的邀請,再度寄向不甘赴死的生人。
靜默的巧木宮內,老爺吞雲吐霧,點點火光亮起,在夜中宛如盞盞鬼火。越長玦交疊雙手,陷入椅背,眉眼亦被暗色浸沒。
銀槐鬼市與閻王鬼途,老爺與白比丘,她試圖看清每一個人的樣貌,執棋的翻雲覆雨手。
窺人如窺己,她一無所獲,卻在凝視深淵的同時,瞥見自己的倒影。
“你不是,一開始就決定要加入他們的嗎?為什麽現在,又遲疑了?”
“害怕閻王鬼途?他們是風頭正盛,但想颠覆能人輩出的苗疆,荒謬如天方夜譚。”
“忌憚被亡命水控制?現在老爺手中有了配方,你若不想拖累鸩罂粟,還可以去鬼市私人訂制。”
“還是說,你尚未想好加入閻王鬼途後,如何處理與苗疆的關系?“那聲音嗤笑一聲,”別鬧了,你太吾氏汲汲營營,為求學游走正邪兩道,左右逢源的手段還少嗎?”
深淵間的倒影凝視自己,張狂拷問着她的靈魂,“越長玦,你到底在猶豫什麽?”
“或者說……”“她”化出黑暗中極相似的五官,一字一頓道,“你變了哪裏?”
越長玦與“她”四目相對,眼中浮現久遠的懷念,無奈長嘆道,“我變軟弱了。”
“她”輕笑一聲,從深淵步步行來,正是前世太吾長玦的模樣。
游仙雙髻,玉帶紫袍,青絲如墨,雪膚花貌。義父說名門世家最喜這副打扮,她便往清麗出塵的方向裝飾,做可望不可即的仙姝。
“可是現在,你才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太吾長玦”鉗住她的下颚,冷聲道,“釵環和錦袍呢?繡帕和香囊呢?身外之物暫且按下,你竟然會沖動到深入地脈,冒生命危險去救認識一個月都不到的人!”
“你就這麽喜歡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
越長玦笑了笑,“我也很喜歡咱們原先的世界,來這裏後,也曾想過如果沒有跳爐,繼續履行太吾的使命,是否很多人就能活下來了。”
“他們早就死了,奉勸你別愧疚心泛濫。”
“所以啊,”越長玦輕聲道,“若我加入閻王鬼途,很多人又得因我而死了。但我不會停手的,因為我想活。”
她喃喃自語,“什麽大義,什麽濟世度人的慈悲,有能力的情況下,背負它們給自己鍍金本無所謂,問題是我自身難保,還要這些做什麽呢?”
“我就是這麽想的,但我放不下它們。多可笑啊,被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束縛了那麽久,好不容易卸下枷鎖,最後發現卸了一百遍的,還是牢牢套在肩膀上。”
“太吾長玦,換作是跳爐前的你,懷純然恨意與決絕,寧負天下人也要斬斷太吾宿命的你,也許不會如此軟弱吧。”
“太吾長玦”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後抱臂冷笑,反問道,“那你想怎麽辦呢?學鸩罂粟,做閻王鬼途的恪命司,和萬濟醫會的創始人,在兩難間,獻身偉大的大義,獻祭痛苦的自己?”
越長玦搖搖頭,“我做不到。”
“但我會努力延遲那一天的到來,”越長玦想了想,“譬如有天大決戰,組織讓我去殺不想殺的人,拒絕就領不到亡命水。”
“我還是會動手的,畢竟死過一次,可真不想再死了。”
“太吾長玦”冷哼一聲,“确定嗎?”
“說不準呢……”
亦幻亦真的倒影罵了一句,再度退入深淵,越長玦回過神來,給自己續了一杯結緣酒。
“若我願往,老爺會即刻将未動手腳,原封不動的藥材送到苗疆嗎。”
“哈,姑娘的訴求亦是貴客的訴求,貴客勢力如日中天,巧木宮能錦上添花,榮幸之至。”
“那麽,請轉告大師,七日後黑水城,不見不散。”
越長玦起身告辭,叫上榕桂菲簡單說明情況後,揚長而去。
“所以……你還要買嗎?”
陰司街上,榕桂菲目瞪口呆,望着拎起大包小包的少女。
剛出巧木宮,越長玦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直沖陰司街。以及其老練的眼光掃射各個攤位,斬獲多件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什麽缺了一半的古煉丹爐啦,針術秘籍手抄本啦,讓水有酒香的五味丸啦,林林總總地塞了一包。
現在,她正在一個賣開運靈符的攤前逗留,絲毫沒有意識到在陰氣森森的鬼市,買開運靈符是多麽詭異的事。
“這個送你。”越長玦掌心攤開,一枚小小的袖裏箭寒光乍現。
“醫者要學會保護自己,”少女認真将暗器系在自己腕間,“此箭淬毒威力大增。今日兇險,多謝姑娘相陪。”
榕桂菲愣愣看着同齡人的禮物,許久才回過神。
“不客氣……你是在給大家挑禮物?”
越長玦“嗯“了聲,前世的太吾傳人樂山樂水,遭逢巨變前,常趁着四處學藝,救助失心人時,買些當地物件留念,順便寄給五湖四海的友人一份。
如今前塵付之一炬,她也分不清被保留的習慣,究竟是天性,還是收買人心的手段。
“仍差一件。”
越長玦苦思冥想,依然沒想出該用什麽驚世駭俗的奇物,來回報神蠱溫皇的人情債。
君子論跡不論心,無論他出于什麽原因,喊來岳靈休等人,主動做向導深入地脈,自己都不該忽視這份“善舉”。
可陰司街的東西早已看完,好像只有那個香噴噴的臭豆腐香包,适合用來整蠱他人,愉悅自己。想要更珍奇的東西,或許要往不夜長河的賭桌上尋。
然而她們剛走出陰司街地界,就有不速之客攔住前路。
為首男子全身攏在暗色兜帽下,一對血芒雙刺藏而不漏,聲音沙啞,恍若索命鬼魅。榕桂菲捂住口鼻,嗅到數以百計的血腥氣。
“越長玦,天首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