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幽熒
幽熒
夜色裏驚鴻一瞥,幽藍枝條風中搖曳。
近乎透明的花與葉寂然垂落,點點微光卻逆勢而起,順着花莖葉脈,如聚集千萬只螢蟲般,飛往龐大樹冠之上,更昏暗的天幕。
樹冠之下,沉默不語的黑衣女子正執壺澆灌,袍角拂過滿地落花。
落花随緣,去留随意,鬼市掌管殺人買賣,與老爺齊名的話事人,正是名為梅若馨的天首。
“到了到了,天首老大的落花随緣莊。剛才請你的是小九,我是六隐神镞,不過少年人最好敬老尊賢,喚我一聲六叔,怎樣,不虧吧?”
腰挂長弓,一開口就是塞北風味的中年人邊走邊侃,荒漠孤煙與長河落日在他身上奇異地融為一體,淬在不沾血的箭尖。
如果說九冥殺神的自來熟程度為負,這位大叔箭手就是他反面的極端。
在途中巧遇,将不茍言笑的九冥殺神喚作“小九”,頗具前輩風範地支使他別的差事,自己擔下引路職責,親切問候自己感情狀況的殺手。
越長玦餘光輕瞥,視線所及,箭袋半空。
約莫少了十一二支。
“哈~小姑娘有警戒心是好事,放心吧,六叔沒接你的單,那位榕姑娘也會被小九送回,不然家門前多了群拿槍拿棒的苗兵,生意還怎麽做?”
六隐神镞絮絮叨叨地提起與禦兵韬交涉的細節,言談中似乎對他興師動衆的舉措頗為不滿,又帶了點同道中人的認可。
“菜鳥歸菜鳥,自己人還是要護的。禦兵韬護着她義妹,六叔啊,只希望天首老大能獲得幸福,和菜鳥窮早點有個結果,在我這把老骨頭入土前,看到點真感情。”
“天首和……諸葛窮?”
“是啊,天首老大請你過來,就是為了菜鳥窮的事。菜鳥窮惹怒老爺,巧木宮就摘了我們埋的眼線,你恰好和兩方接觸過,不正是最合适的交易對象?”
“所以……”六隐神镞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回答問題,天首老大比老爺大方多了,只要你誠實,我們自然會給你想要的價碼。”
“天首老大,就在那棵幽熒樹下等你。”
完成解說任務的殺手點到即止,向遠處身影深施一禮,肅然告退。越長玦依言上前,待她澆完最後一滴甘霖,伸手撫上猶帶露水的新葉。
“你,見過他了?”
越長玦點頭,将自己一路行來的見聞盡數告知,天首靜默不語,只在聽聞諸葛窮出手私放奴隸時,才有所動容。
“販奴是老爺最倚重的生意,他這麽做,值得嗎?”
越長玦沉吟良久,補充道,”他在地脈苦苦支撐時,曾言自己有必須見到的人,所以絕不能輕易死去。“
“想見的人,未必就要相見。”天首幽幽輕嘆,“就到這裏吧,勞煩姑娘前來相告,落花随緣莊也該有所表示。”
“六叔,把契單給她。”
六隐神镞鬼魅般現身,從袖筒中掏出一張契單。拉弦引弓的手蓋住訂單右下角的委托名,白紙黑字上,赫然寫着越長玦的名字。
——訂金:十枚冰晶玉
“落花随緣莊的目标,無論身份地位,終究難逃一死。你有兩個選擇,用今天的情報換我們将訂單延遲,自己除掉懸賞你的人,或付雙倍價格,雇我們替你掉懸賞者。”
“姑娘前面尚有三人,在他們死前,你可随時前往落花随緣莊,告知六叔最後決定。”
“外面太吵,六叔,你替我送她一程。”
六隐神镞心領神會,做了個“請”的手勢。越長玦搖搖頭,“在下要去不夜長河,暫時沒有離開鬼市的意願。”
“哦?”六隐神镞頓時有了興趣,“逍遙天,紅酥樓,醉仙坊,酒色財氣,姑娘喜歡哪種?啊……我明白了,如果你缺錢雇我們,一定要去逍遙天玩上兩把。六叔順路,可以免費替你掌眼,沒人敢出千的。”
正為某份謝禮焦頭爛額的越長玦心念一動,“逍遙天?”
“鬼市最大的賭坊,金銀財寶,心肝手腳都能押,再不濟還有命,總之一夜暴富還是輸到脫褲,都看實力和老天爺賞臉。姑娘玩什麽?單雙、骰子、四門方寶?”
“什麽都可以,”越長玦摩拳擦掌,“在下只想贏些不一樣的賭注,好作送人之用。陰司街那些太安全,最好是來路不明的珍寶,越危險越好!”
“……”
健談的六隐神镞陷入沉默,“你要給仇家送禮嗎?”
神蠱溫皇的臉浮現腦海,越長玦思考片刻,信誓旦旦道,“目前來看,不是。”
“那你要給寶物上毒嗎?”
越長玦想了想那位的用毒手段,“毒沒有用,不過如果能有什麽奇詭絕方,或奇毒蠱蟲,或許就能滿足要求了。”
六隐神镞眉頭擰成麻花,滄桑眼眸透出濃濃的迷惑,他有很多問題想問,卻只憋出一句。
“小姑娘,你為什麽覺得,以金銀為硬通貨的逍遙天,會允許這種危險東西進入?客人的命不是命嗎?”
越長玦看着他手中的懸賞令,又看看天首,指了指自己。
“這不一樣!”六隐神镞振振有詞,卻一時卡殼,覺得以殺手的立場,說出此話實在滑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六叔說不過你,”他輕咳一聲,板起粗犷面孔,“但小姑娘,你想要的東西逍遙天沒有,陰司街你去過,偃師素來不與外界接觸,恐怕最後,還得到我們落花随緣莊做買賣。”
他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讓六叔給你推薦吧,首先收到禮物的人,是做什麽的?”
越長玦恍然大悟,望着六隐神镞“哦”了一聲,豁然開朗道,“殺手頭子!”
“看吧我就說——哈?”
六隐神镞面露驚異,猶疑道,“你要給天首老大那樣的人……送禮物?”
“嗯……他其實還做情報生意。”
“天首老大加老爺?”六隐神镞仰頭望天,試圖在腦中勾勒二者的結合體——有點惡心。
此路不通,六隐神镞決定變換思路,從整體考慮,“那他是做人命生意多,還是情報生意多?”
“不知道。”
越長玦皺眉,“這和問題有什麽關系?六叔,若無要事,長玦就告退了。”
她望向幽熒樹下的天首,拱手施禮道,“将諸葛窮的事相告,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懸賞者的身份我已知曉,只要殺了他,落花随緣莊就停止對在下的追殺麽?”
“是。”
越長玦點點頭,擡腿欲走,卻被六隐神镞慌忙叫住。
“等等!”
自忖殺人無數,江湖經驗豐富的弓箭手不甘心道,“他用什麽武器?”
“用劍。”
夜色下,少女脫口而出,似乎想到什麽,蒼白如雪的面容染上些許溫和,連自己也未曾察覺。
“他的劍……是長玦生平所見,最絕世的風致。”
“哦~”
六隐神镞拖長了語調,“這可難辦了,一個殺手用弓用匕首用對刺都行,一旦用劍,心裏就會有不同的東西。”
“姑娘,你還是別想着毒藥蠱蟲,考慮其他吧。”
越長玦嘆氣,她何嘗不知呢。
坐擁天下第一樓的還珠樓主,毒劍雙絕,什麽都見識過,再稀世的毒藥蠱蟲,在那人眼裏都是凡塵俗物,不值挂心。
誠然,她可以随便帶些東西回去,走個形式說幾句漂亮話,終結這段不純粹的救命恩情,畢竟那人向來游戲人間,一時興起相殺,或一時興起相救,本質上別無二致。
但越長玦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藕斷絲連的東西于她,最是抓心撓肺。
所幸,并非沒有收獲。
“六叔,”少女低下頭悄聲道,“我聽說鬼市無所不鬻,那天首大人的幽熒呢?”
“哇靠!”
六隐神镞差點平地摔,“小姑娘你真是……有眼光,六叔希望你長命百歲。”
“不是整棵樹,折幾根枝條就可以了。”
越長玦誠懇道,“暗裏幽幽,夜中熒熒,在不見天日的鬼市,長玦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麗的風景。”
“哦?那你可以右轉不夜長河,買幾個燈籠回去,保證比幽熒亮。再把你的簫押給冷總管,他可以敲鑼打鼓,把燈籠從巧木宮挂到苗王宮。”
越長玦默然垂首,看上去非常失落。
“喂喂喂,六叔和你不是自己人,別拿這套小輩的東西來考驗——”
“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救不出諸葛窮,該當如何?”
六隐神镞面色一冷,“你在說什麽?”
“那麽換個問題,”越長玦摩挲着腰間玉簫,“你家天首老大身體有異,極易內息不穩走火入魔,長此以往,又當如何?”
殺手悄然握上弓弦,“誰告訴你的?”
“她的聲音。”
身為鬼市話事人之一,天首功力深厚,發出的聲音卻如此幽弱,不似作僞,實在怪異。
起初還以為是受傷所致,但見她行動自如,仍有餘力在巧木宮布下眼線,請人前往落花随緣莊,不像是受重傷的樣子。落花随緣莊來往殺手,也無緊張之色。
最可能的,是身體先天有異,衆人都習以為常。
那麽,是哪裏呢?
越長玦順着她的詢問,故意提起諸葛窮的慘狀,發現天首內息不穩,更生懷疑。
功力深厚的高手內息不穩,有三種可能——內傷、心緒不寧、走火入魔。
無論是哪一種,抑或兼而有之,都在可處理的範圍內。
安千思萬緒,亂百感七情,魔音,本就是為此而生。
“鬼市不做無本生意,在下當然知曉,”越長玦輕聲道,“我與閣下,是各取所需,絕不強買強賣。”
六隐神镞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收回弓弦,丢下一句“等着”,向幽熒樹走去。
良久,他返身招呼越長玦道,“天首老大有話問你。”
萬千幽藍華光下,梅色盤發的女子淡然垂眸,氣若游絲,“我可以給你幽熒的分枝,但你養得活麽?”
“此樹生于埋骨死地,你看到的熒光,與土壤下白骨的磷火本為同源,一旦生長,将抽空四周所有養料,因此寸草不生。你需為了它,從騰出一個土坑,到整片院落,直至交付全部精力,無心培育其他花草。”
天首掩唇咳嗽,拭去嘴角淡淡猩紅,“這棵幽熒,已長到落花随緣莊的極限,或許有天,我不得不将它砍去,再種別的植株。”
“哈,天首老大每次都這麽說,每次都沒有動手。”
“這次是真的。”
夜風拂過,身負血香與花香的女子長嘆一聲,接住頹然墜地的落英,眼中悲怨難以消解。
“夕月村早就不複存在,強留與之相關的人和物,都是對我的殘忍。”
“那……我們不救菜鳥窮了嗎?”
天首沒有回答,垂眸向落花随緣莊深處離去。
“姑娘,替我吹一曲吧。”
她的袍角卷入夜色,不知所蹤,平地簫聲乍起,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追着一縷情絲細細描摹,将三千煩惱盡歸空寂,情緣愛欲,終化夢幻泡影。
六隐神镞斜倚欄杆,眼中恍惚浮現自己與天首的初見。
八歲的女娃,經歷十日曝曬之刑後終于被赦免無罪,從逃跑的奴隸成為鬼市一員,被鬼尊收為義女。
她運轉的內髒,是偃師用偃術維持的假象,她眼角的血淚,是修習《天魔真經》的贈品,她救下同為奴隸的自己和九冥殺神,并一步步建立落花随緣莊,成為歌謠中“天掌死”的天首。
但在六隐神镞心裏,梅若馨永遠都是那個夢魇時,喊着“諸葛哥哥”的幼女。
可惜那十天十日的酷刑,約好相救的“諸葛哥哥”從未出現。
簫聲漸息,六隐神镞回過神來,盯着與天首年紀相仿的越長玦,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小姑娘,你要送幽熒的人,不會也是什麽青梅竹馬的男人吧?”
“哈?”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哈哈哈,當六叔沒說。”
他偏過頭,又狀若無心道,“那你,為什麽要送這個?”
“什麽……意思?送幽熒有特殊意義嗎?”
越長玦回憶起天首的話,想來這植物生長過程如此兇殘,大概沒什麽文人願意為它賦予詩情畫意。
她挑中幽熒的原因,無非是在驚鴻一瞥裏,覺得它的顏色,像極了神蠱溫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