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再啓

再啓

苗王宮內,千雪孤鳴望着棋盤上被攔腰斬斷的大龍,扶額嘆息。

“唉!輸了!”

他投子認負,向後一躺,癱進軟綿綿的靠背椅,不甘道,“下棋贏我,就這麽開心?”

“哎~休沐時與好友手談幾局,探讨黑白對弈之道,趣味至極啊”

對坐桌前,風雅俊逸的藍衣文士戰局完勝,滿意提起一大片被吞吃的官子,随手收進棋奁。

“棋逢對手,再來一盤?”

“做夢!”千雪孤鳴猛地坐起,指着自己的黑眼圈控訴道,“你這是幾局嗎?一周了,我陪你從夜晚下到白天,然後你去補覺,我去上朝,蒼狼還以為王叔為國事操勞,硬要把自己的養氣藥分一半給我,我……”

鸩罂粟親手調配的味道堪稱陰影,千雪孤鳴面如土色,連連擺手,“不玩了不玩了,心機溫啊,你出來這麽久,還珠樓沒問題嗎?”

話甫落地,千雪孤鳴一陣後悔。沒有神蠱溫皇,還珠樓就沒有問題,有神蠱溫皇,還珠樓才大有問題。此刻鳳蝶不在,要真放這位好友回去,他又想玩愉悅游戲怎麽辦?

千雪孤鳴不介意成為被游戲的對象,比起棋局上一敗塗地,他更不希望認定的摯友,因追求什麽“愉悅”,将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

“哈……哈哈,下棋吧。”

“不必了。”

神蠱溫皇興致缺缺,起身離席,千雪孤鳴連忙挽留,話到嘴邊卻變了風味,開心道,“你要走啊,那我送你。”

“……”

千雪王爺無辜揉眼,他真的太想休息了。

偷瞄一眼溫皇,那人沒什麽異狀,反而異常認真道,“好友很希望在下離開嗎?”

“啊?啊哈哈……哈哈……”

“好吧,”神蠱溫皇從善如流道,“我去祭司臺看望憶無心。”

藏鏡人與女暴君的女兒,他亦許久未見了。

“無心最近忙得很,諸葛窮失蹤,安倍博雅出走,步天蹤将一半任務都分給她了。”

“嗯……那就我替好友拜訪鸩罂粟,順便監督他研制解藥的進度。”

“藥神比無心還忙,還有榕姑娘和修儒,他們的黑眼圈可比我嚴重多了。”千雪王爺抱臂而立,“至于禦兵韬,聽說他帶兵前往銀槐鬼市,先打劫覆秋霜,又抓了閻途十部衆的真眉,正安排小七拷問重犯呢。”

閑散又潇灑的千雪王爺微咳兩聲,努力暗示好友他倆的身份,是王宮數一數二的無事人。

但這次,同為苗疆三傑的神蠱溫皇,卻沒有收到他的信號。

“榕桂菲回來了?”

略過一堆人名,從藍衣文士口中蹦出的,是與他無甚關系的醫女。

千雪孤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解答道,“昨夜你讓我三子的一局結束時,她被禦兵韬帶兵接回。”

神蠱溫皇漠然颔首,羽扇輕拂桌面殘局,黑白諸子在內力作用下紛紛塵埃落定,戰局再啓。

沒等到後文的千雪孤鳴唉聲嘆氣,認命似地坐回棋盤對面,抓起一枚黑子,繼續苦思冥想。

他輸了三十三把,這次一定不會是第三十四!

盤至半滿,戰至半酣,千雪孤鳴靈光乍現,瞅準空當,竟意外發現一絲可乘之機,只要對手沒下那處,說不定能成為反敗為勝的妙手!

他屏氣凝神,靜靜等待神蠱溫皇落子,目光鎖定天元中心,絕不往那處偏一毫一厘。

“噠。”

千雪孤鳴不安轉頭,望着棋盤上生機已逝的黑子,不由悲從中來,發出比前三十三盤更哀怨,乃是今日最沉重的一聲嘆息。

“溫仔啊,你這樣趕盡殺絕,很有趣嗎?”

“喂,不要心不在焉的樣子,快回答我!”

神蠱溫皇掃了一眼棋局,似乎發現什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東西,輕笑道,“是嗎,我贏了?”

“……”

屢戰屢勝的好友放下棋子,如往常般悠閑悠閑地輕搖羽扇,間或瞥過虛掩的門扉,窗棂投下的陰影。

千雪孤鳴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此刻無人來訪,倒不如說除了自己,甚少有人踏足這處僻靜華麗的小院。

給溫仔選的位置,是不是太冷清了?

贏三十四盤,和輸三十四盤,是否最後,都是一樣的厭煩呢?

苗疆狼主“啧”了一聲,他是個将友情看得很重的人,但很多時候,對于他最好的朋友藏鏡人和神蠱溫皇,卻總是有心無力。

藏仔的身世,在正邪間撕扯着他的人生,讓其放棄“藏鏡人”和“史羅碧”的姓名,成為蒼涼悲恨的“天地不容客”。

溫仔,自九龍天書局後,千雪孤鳴終于看清了這位好友的內心。

他的心,是一個巨大的空洞。

因為虛無,所以索求,若得到什麽,就能和這份虛無暫時共處,等虛無再次膨脹,就再向外界索求,如果求不到,就将自己也獻祭給這份虛無,一同步入毀滅。

現在,千雪孤鳴、藏鏡人、鳳蝶給了他毫無保留的感情,終于讓這個空洞不再瘋狂吞噬周遭的一切,逐漸安定起來。

但虛無,并未消失啊。

潤澤玉色從神蠱溫皇手中流瀉,白棋被放回棋奁,又加以圓蓋遮住封存。他似乎徹底失了再來一盤的興致,從一旁書架抽出本圖譜,随手翻閱起來。

望着那道慵懶背影,千雪孤鳴幽幽嘆氣。

除了我們,還有誰能真心相對,在連輸三十三局後,仍願陪你對弈呢?

他繞到智者身旁,探頭探腦地觀測他神情,眼角餘光瞥見內容,霎時警鐘長鳴。

“喂喂喂,那是被換下的王宮布防圖,你想做什麽?”

“讓還珠樓的密探,進入苗王宮如何?”

“靠北,你是忘了三步棋殺溫皇哦?”

禍亂苗疆的當事人愉悅淺笑,棄置圖譜,物歸原位。見神蠱溫皇仍是意興闌珊,千雪孤鳴終于露出老父親般的擔憂神色。

“溫仔,要不我們出——等等!”

他突然“噢”地叫喚一聲,如夢方醒道,“忘記了!今天下朝時,有人和我打聽消息,說辦完事要來拜訪你!”

“是越姑娘,她早晨回來,又跟着禦兵韬離開,往鐵軍衛的方向去了。”

大概是要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千雪孤鳴樂呵呵地從袖中掏出一瓶透明噴劑,指了指肩膀油光水滑的皮草,“為了感謝我送藥給她,從鬼市帶回的除垢劑,哇,陰司街居然有這麽好用的東西!”

他請神蠱溫皇去另一處坐,自己捋高袖子,興致勃勃地布置起來。

“哈哈哈!難得有客人來,總要表示一下,溫仔啊,你覺得這副字畫,放左邊還是右邊?”

千雪孤鳴轉頭詢問,卻被閃現身後的藍衣文士吓了一跳。

“溫、溫仔?”

“何必勞煩好友呢?院落裏就有現成的擺設。”

他的語調真誠又親切,露出要贏第三十五盤的笑容,如沐春風道:“時間還有一些,我們的棋局,仍是勝負未定啊。”

溫仔有精神是好事,千雪孤鳴想。

但他的快樂,似乎是建在別人不得了的悲傷上呢。

另一邊,鐵軍衛帥營內,兩人一坐一立,周圍鐵甲森森。

禦兵韬案前擺着一袋極為眼熟的冰晶玉,若猜測無誤,裏面大概只剩六十二顆。

越長玦啞然失笑,一時十分好奇若懸賞者付不起尾款,落花随緣莊會如何處置。

“從鬼市帶回藥材的事,我全數已禀告王上,厚賞榕烨了。她想在王宮立足,更需要這份功勞。”

鐵面下的聲音不容置疑,禦兵韬冷冷打量着座下少女,“但本軍師言出必行,缺藥的事你不必挂心,等你故去,鐵軍衛亦會對後事有所安置。”

他提起筆墨,察問道,“你是中原人士?可有想長眠的地方?”

“無,”越長玦坦然道,“在下親緣渺茫,尋跡多年仍是徒勞,恐怕終其一生,都無法知曉自己從何處來了。”

“撒謊。”

禦兵韬打斷了她的陳述,語氣中卻少有追究之意,“在亂世,名姓來歷是最不重要的東西。你只需想清楚,要以何種面目見于世人,并将它演繹至極,就是自己的人生。”

向雲飛、鐵骕求衣、禦兵韬。

鐵軍衛軍長、墨家九算、苗疆軍師。

他的陣容真容隐在鐵面之下,似乎毫不在意這要相伴一生的僞飾,傲然道,“你想在死前,要一個中原的身份?本軍師給你就是。中原第一大組織尚同會,盟主俏如來還算有用,我可以修書一封,看他是否能相助了。“

“不過……”禦兵韬眼中露出一絲陽謀的算計,“僞造身份,就意味過去要被徹底篡改,身前身後名,都假借他人工筆。姑娘不介意麽?”

“不介意。”

越長玦輕笑搖頭,若有人能改寫她的過去,逆轉二十三年行差踏錯的生涯,真是求之不得的幸事。

她從營帳離開,回了一趟住所,趁天色未昏,拎着禮物前往神蠱溫皇的小院。

苗王宮內戒備森嚴,但越接近目的地,所見到的鐵軍衛就越少,穿過重重宮室,越長玦終于叩響那緊閉的門扉。

”吱呀“一聲,苗疆狼主從門縫中探出頭來,見到來人面容時咧嘴一笑,十分潇灑地将門開到最大,擺手”免禮免禮“,引着越長玦向內走去。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采光良好的院落裏,一張石桌,四個石凳,茶酒幹果一應俱全,有人端坐一側,羽扇藍衣,仍是風雅從容的文士模樣。

還珠樓主,別來無恙。

越長玦感嘆一聲,相比自己連日奔波,這位真是天生的悠閑命,任憑外界如何驚濤駭浪,都有林下飲茶的閑情逸致。

“咳咳,咳咳……你們聊!”

千雪孤鳴大步流星地離開,越長玦托腮凝望,覺得更像是逃跑。

發生了什麽事嗎,在自己離開的時間段?

但神蠱溫皇似乎更愉悅了……越長玦打量着遠處含笑的藍衣文士,大方回禮,緩緩行至他面前。

“多日不見,先生風采依舊。”

神蠱溫皇羽扇輕搖,悠然推來一杯微熱的茶。

“時過境遷,故人尚有音訊,亦值得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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