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藍蝶

藍蝶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從暗無天日的鬼市歸來,再見橘色夕陽,殘晖晚照,越長玦捧起熱茶,呼出恍如隔世的氣息。

許多來時想好的說辭,話到嘴邊,都變得無足輕重。只要坐到那人對面,被他似笑非笑的眸光一掃,表裏種種,一覽無遺。

不知是許久未見,還是和千雪孤鳴的确相談甚歡,今日的神蠱溫皇,好像格外精神。

“姑娘笑什麽?”

“我在途中斟酌過無數辭令,思考了很多問題,”越長玦淺抿熱茶,環顧四周美景,唇角泛起淡淡自嘲,“可是抵達後,卻覺得都是冗餘了。”

“在下是來道謝的,那日如果沒有先生的指引,縱然岳大哥能及時趕到,長玦也無法全須全尾地離開九脈峰。”

她簡單表達完謝意,從身後取出一方長盒,小心翼翼地放置桌上。

“昨夜去了趟鬼市,在落花随緣莊巧得一株奇植,特來給先生賞玩。嗯……可惜天色尚早,此物還是在暗中更美麗些。”

不愛賣關子的越長玦随口一提,伸手探向盒沿,有柄羽扇卻比她更快,覆住精巧的鎖扣。

輕柔的羽毛一觸即離,越長玦迷惑擡頭,正對上眼前人笑意晏晏的雙眸。

“既然夜色裏觀賞更佳,何不再等片刻呢?”神蠱溫皇悠然自得道,“況且落花随緣莊的奇植,想來也只有一種。”

"名列昔日'時華六景',原産于夕月村的幽熒,罹難天災後,為鬼市天首所培育,早該滅絕世間的奇花。"

“此花白晝沉眠,暮夜綻放,綻放時花葉流光溢彩,如今僅存一株,盛景難再。”

藍衣文士遺憾喟嘆,如真正的惜花人般,将幽熒的來歷一一道來。目光卻略過那方錦盒,盡數落在獻禮者的眉眼。

暖色夕陽下,那點餘溫中和了他與生俱來的冷意,連算計和陰謀都消融少許。

“不過比起幽熒本身,溫皇更好奇姑娘做了什麽,能讓那位天首割愛,以花相贈。”

越長玦微頓,往常如芒在背的不适消失大半,另一種毛毛的危機感取而代之,漸漸爬上脊梁。

她暗自打量了一眼智者,鎮定道,“我以為還珠樓知曉一切。”

“唉~苗王宮戒備森嚴,就算密探有消息,也無法準時傳達,還是請姑娘不吝賜教吧~”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您當真要聽嗎?”

神蠱溫皇放下羽扇,又煞有介事地推了杯熱茶過來,“在下求知若渴。”

茶湯澄澈見底,大概沒有毒素,越長玦沉默片刻,小口飲下,清了清嗓子。

她從進入鬼市,在巧木宮見到諸葛窮講起,到出門後被九冥殺神攔路,遇到健談的六隐神簇,意外得知天首與諸葛窮的淵源,最後與天首交換幽熒,原路返回。一波三折的故事娓娓道來,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盡化閑時笑談。

修魔音的喉舌講究每日定額,已很久沒一次性說完這麽多話,所幸等她言畢,此間庭院裏唯一的聽衆,眼中尚無走神或厭煩之色。

唔,沒想到神蠱溫皇,還是個不錯的傾聽者。

越長玦放松下來,繼續道:“吹完那支曲子,我和六叔一同離開,臨行前他将幽熒交我,說是天首的意思。”

“這兩人的糾葛長玦不得而知,但幽熒樹流光萬千的模樣,實在見者難忘。昔日盛景,今朝凋零,也令人扼腕嘆息。

越長玦面露憧憬,卻聽聞對面傳來一聲低沉的輕笑。神蠱溫皇單手支頤,眼中興味盎然。

“鬼市天首與諸葛窮的淵源,在下略知一二,姑娘想聽嗎?”

“……”

無意他人因果的越長玦思考少頃,學着神蠱溫皇的動作,從善如流地推來一碟瓜子,“長玦求知若渴。”

神蠱溫皇“哈”了一聲,沒有去接,只用簡練至極的言語,近乎冷酷地道出一個失約的故事。然而即使隐去身份姓名,越長玦仍能從中拼湊全貌,看見那條深深的隔閡。

失約也許是情勢所迫,兩人亦各有發展,然再難回到兩小無猜時了。

“這樣看來,天首和老爺敵對只是時間問題,就算沒有諸葛窮,他們的理念與過去,也足以讓其勢同水火。”

“鬼市崇尚利益,不知情報和人命買賣,哪個更賺……”

兩方均有涉足,堪稱行業翹楚的還珠樓主以扇遮面,一雙深邃藍眸幽幽望了過來,笑而不語。

不知過去多久,他突然放下羽扇,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我以為姑娘會更關心別的。”

“別的?”越長玦聞言微愣,很快想明道,“恨海情天去難返,我觀那位天首似有割舍之意,亦與諸葛窮無甚交情,何必多此一舉,追究他人因果。”

她端詳杯中殘陽,眼底一片清明,“四日後,長玦将前往黑水城,我們的賭約也将提前結束。先生還記得當時約定的內容嗎?”

“我輸,就做你的藥人,贏,則前塵——”

“一筆勾銷”四個字卡在喉嚨,越長玦陡然發現,這五十多天發生的事,無論對過去還是未來,都很難像賬簿上的記錄,删去則不予追究。

她看過他的劍心,他陪她深入地脈,雖可以斷定,百分百是出于某種惡趣味,但當從岳靈休口中聽到“神蠱溫皇”的名字,內心卻很難不觸動。

“救人或收屍”的戲言,連自己都未認真,他居然行動了。腑髒裏五只萬毒蠱風平浪靜,不是因為被虧空的真氣壓制,而是有人在自己昏迷期間,出手安撫過。

榕桂菲曾說,他來過。

沒有誰可以逼迫神蠱溫皇做事,除非他願意如此。

這個人在賭約裏,有無數次從中作梗,贏得勝利的機會,都沒有動手。唯一對自己的要求,是那次在帳篷裏——

他說“我想要的,不過是姑娘言必由衷”。

恍惚間,前世太吾長玦的面容浮現眼前,釵環叮當作響,氣急敗壞道,“他只是把你當作滿足惡趣味的工具,你忘了要是輸掉,将有什麽下場嗎?”

“我記得的,”越長玦喃喃道,“但如果沒有這些惡趣味,或許我早已化作白骨。“

”有時我覺得這人簡直無可理喻,等身體恢複,一定要報那些被戲耍玩弄,提心吊膽的仇。”

“有時我又覺得這人真是天縱奇才,絕世劍法所擇的劍主,怎可能是滿腹黑水,一肚子惡趣味的人呢?一定是我看走眼,其實他沒那麽讨厭。“

太吾長玦“哦”了一聲,譏笑道,“那你要掰開那堆惡趣味,辨別裏面究竟是砒霜,還是蜜糖嗎?”

“算啦,”越長玦不假思索地擺擺手,“我還想多活幾年。真心假意,你我還見得少嗎?假作真時真亦假,哪有什麽恒久不變的東西。有些人,就是含混不清地過一輩子,再過下輩子。”

“歷代太吾,不正是如此嗎?“

對面的太吾長玦被戳中啞穴,臉色陰沉起來。越長玦看着這不知何時誕生在意識裏的半身,微笑結束了這場周旋。

“再說了,現在是你我的命要保住,他的賭約需要一個結局。其餘諸事,能一筆勾銷的,就一筆勾銷吧。”

她回過神,補上最後四字。這異常的停頓并未催生波折,藍衣文士不疾不徐,只定定看了她半晌,最後随手一指,夜幕深沉。

“金烏西堕,銀蟾皎潔,姑娘送來的禮物,亦到顯露人前的時刻了。”

越長玦應了一聲,緩緩打開錦盒,幾株特殊處理的幽熒被絲緞包裹,從褶皺裏漏出星點藍意。她左右端詳,拿起桌上青瓷酒壺,倒空烈酒,将花束放進,仍舊愁眉不展。

“數量還是太少。”

越長玦邊托腮邊擺弄枝葉,試圖調出一角足夠風雅的靜景。無奈材料有限,不得不作罷于歪歪扭扭的現實。

唯一稱心的,是幽熒果真如她所料,顏色與某雙眼睛不謀而合。

心有所感般,它的主人望了過來,波瀾不驚,見怪不怪。越長玦嘆氣,覺得自己真是盡力到俯仰無愧,收禮者萬般不入眼,贈送的禮物結局慘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沉重莫名的氣氛裏,苦悶卻與愉悅守衡,神蠱溫皇悠哉悠哉地自斟自飲,對月獨酌起來。

“姑娘來時興致高昂,現在長籲短嘆,看來不滿此物的人,不獨溫皇一個啊。”

“……也不盡然。至少它們聚在一起時,真的非常美麗。”

局促稍縱即逝,越長玦努力回想着當時的景象,認真道:“從陰司街到落花随緣莊,路上暗無明火,六叔提着一盞白紙燈,邊談塞北風光,邊提醒我他們是刀尖舔血的殺手。”

“我問為什麽殺手聚集地的命名,要沾花帶緣。他說那是天首的意思,人命如落花,命斷如緣盡,殺手拿錢取命,怎麽就不能叫落花随緣莊?只要幽熒樹在,我們這批人就能尋到落腳地,死後也能埋骨樹下,作樹肥總比挖墳鞭屍的好。”

“然後我就看到了那株發光的樹,”女子聲泠泠如玉,“暗裏幽幽,夜中熒熒。可惜獨木難支,如果再多一些,或許鬼市也無需提燈夜行,像游魂一樣提防路過的生人。”

“不過幸好,也只有一株。夕月村幽熒成林,號稱時華六景,但天災人禍一至,除虛名外又剩下什麽呢。人們會憐愛弱小、稀少又美麗的東西,當它繁盛過頭時——”

越長玦呼出一口濁氣,剖陳自我般,落下最後的審判:“招徕的,大抵就是毀滅了。”

月華未央,寂夜中她沉默良久,起身告辭,“抱歉,剛才都是空談胡話,長玦蠱毒發作神志不清,改日再來賠罪。”

"可在下覺得,今日姑娘只有最後兩句,才最沒有糊弄溫皇。"

越長玦一時語塞,“呵呵”幹笑兩聲,眉目低垂,隐去心中憤郁。忽感肩側微癢,不知何處飛來一只藍蝶,正輕輕扇動羽翼。

她沒有拂去,因為這好像不是一只普通的昆蟲,倒像什麽功法的産物,類似自己閑暇時,凝水成冰哄自己開心的東西。

越長玦看過任飄渺的劍法,尚未見識神蠱溫皇的毒功。

身後傳來熟悉的,半真半假的喟嘆,藍衣文士羽扇輕搖,有幽幽藍蝶從中飛出,灑落微光的鱗粉。

“姑娘所言美景,令人心馳神往。不過溫皇不喜遠行,只好根據描述,拟造一番僞象,請姑娘評鑒了。”

話音已落,瞬間無數藍蝶自夜色破繭,悠然飛舞于庭中。樹與花的縫隙裏蝶影翩跹,各色鮮妍盡染幽藍,恍若那日鬼市驚鴻一瞥,卻比其更加令人懷緬。

如何爾獨多情思,結得千花百卉緣。

勝似幽熒的汪洋裏,越長玦怔愣回頭,耳邊風聲舒卷,有蝴蝶輕柔振翅,落在她的指尖。

耗費真氣控制這樣龐大的蝶群,只為一時美景,一時興起?

如水夜色裏,神蠱溫皇的面容被蝶群遮掩,幽晦難明,只有聲音遠遠傳來,帶着些愉悅和道不清的意味。

“此番景象,堪比當年夕月村的時華六景,姑娘應當不會毀了它們吧?”

“當然,毀了也無所謂。在下的藍蝶雖有毒,但對萬毒蠱的宿主,不過爾爾~”

越長玦望着自己蝴蝶停駐的指尖,腦海中回蕩适才太吾長玦的诘問。她說,你要掰開那堆惡趣味,辨別裏面究竟是砒霜,還是蜜糖嗎?

拂去蝴蝶的手停在半空,越長玦長嘆一聲,極輕極淺地給出似是而非的回答。

“神蠱溫皇,如果你和我之間沒有賭約,就好了。”

藍蝶悄然消散,越長玦回到住處,給自己燃上安眠香,一夜沉睡。

第二日,她被敲門聲驚醒,慢吞吞梳洗後開門迎接,見到來者後抽了抽嘴角。

“先生,我今日要去祭司臺。”

“在下正有此意,”那位以誠待人道,“看望故人之女,亦是做長輩的責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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