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素心
素心
祭司臺有客來訪,憶無心在“溫皇阿叔”和“溫皇前輩”的稱呼中猶豫再三,終于選擇了後者。
絕不是因為叫不出口,而是那人窩在椅中的疏懶模樣,實在和摸魚的安倍博雅,偷閑的諸葛窮相差無幾。
“憶無心——”
神蠱溫皇懶洋洋地搖着羽扇,“勤懇工作确實值得贊賞,不過也要勞逸結合,偷得浮生半日閑啊~”
“呃,可是才過去一刻鐘……”
藍衣文士眼中泛起憐憫,羽扇遙遙一指桌上疊成小山的卷宗,“所以你需完成這些冗雜事務,才能休息麽?”
“是……大祭司要我整理今年祭祀所需事物,諸葛大哥負責賬目采購,安倍先生負責建造祭壇,但是……”
憶無心的聲音低落下去,“他們都不在祭司臺,我得為大祭司多分擔些。”
“人手不夠,就該增派人手,而非将三個人的工作,壓到一個人身上,”神蠱溫皇從容道,“你若應接不暇,可向大祭司申請尋他們回來。藏鏡人只有你一個女兒,不會想看到你勞累的模樣。”
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道:“對了,下次見到你爹親,就請他到我們的老地方喝酒,需早些出發,別姍姍來遲,讓千雪等睡着了。”
空曠宮室內,少女乖巧應了聲“是”,心中想的卻是參加祭司臺遴選前,藏鏡人對自己囑咐的話。
“遠離黑白郎君和神蠱溫皇!”
憤怒又暴躁的叮囑言猶在耳,憶無心陷入兩難。
黑白郎君不是壞人,這位溫皇前輩……至少現在,沒有加害自己的意思。
她是上一輩恩怨的受害者,亦是恩怨冰釋的見證者。
時至今日,她仍不曉得向來嚴厲的爹親,為何願意再度和神蠱溫皇相交,這位還珠樓主,又為何甘願頂着被爹親打腫的臉,醫治自己的眼睛,孜孜不倦地發送好友申請。但千雪阿叔說過,他們三人的聚會一旦成約,從未有人無故缺席。
憶無心擡眸,座下長輩正一邊搖扇,一邊翻閱自己已完成的公務,眼神溫和。
“您要在祭司臺用午食嗎?”
“不了,我并非一人前來。”
那五只親手植入的萬毒蠱與主人的聯系愈漸清晰,如實禀報着宿主的動向。百無聊賴的雙眸微動,神蠱溫皇放下書卷,含笑輕嘆。
“唉,言出必應,難道我也有當大祭司的天賦麽?”
被合攏的卷宗內,書頁間幽幽飛出一只藍蝶,柔柔振動彩翼,拖着點點熒光向軒窗飄去。
耳畔傳來輕淺叩擊聲,迷惑的憶無心道了聲“請進”,白衣女子推門而入,肩上有藍蝶停駐。
“越姐姐!”
越長玦莞爾,随即冷臉側目,撣落光天化日之下亂飛的某物,與始作俑者遙遙相望。
“先生,無心她沒有中蠱,還請收回你的毒功吧。”
“哎~我怎會傷害摯友後輩,姑娘切莫冤枉好人。再說唯一的毒源,不是已被拂落了?”
憶無心看看神蠱溫皇,又看看越長玦,“所以……你們是一起來的?”
“恰巧同路,”越長玦迅速回答,“他來看望你,我找大祭司有事相商。”
“大祭司?啊,難道是關于諸葛大哥?”
越長玦點頭又搖頭,她前往祭司臺一是為了告知諸葛窮身在巧木宮,二是去找安倍博雅,好好問清他們陰陽師一脈,與白比丘的淵源。
然而人去樓空,滿臉“朽木不可雕”的大祭司權杖頓地,告訴自己他為磨安倍博雅的浮躁性子,特意安排做木工的活給他,卻被嫌棄大材小用,一氣之下翹班跑路,至今未歸。扛下同僚工作的憶無心已搬到祭司臺住,徹夜埋首卷宗了。
“老夫本以為他在地脈的表現,雕琢後可堪大用,沒想到竟如此缺少擔當!”
步天蹤怒視歪歪扭扭的祭臺,“即使吾兒青雲資質不及他,也不會幹出半途而廢的事!越姑娘,你做什麽……”
“安倍博雅少年心性,難免意氣行事,”越長玦白衣委地,捋起袖子垂眸敲敲打打,“但在我眼中,他不是一走了之的人。”
她手腳輕快,瞬間卸下幾處封邊粗糙的木料,長短尖釘頹然墜落,被妥善收置盒中。稍一施力,殘餘架構便四散開來,露出光禿禿的基座。
越長玦端詳着好友留下的半成品,伸手掰了掰銜接處,了然輕笑。
“祭臺最重要的部分是基座,至少這塊,他還算用心。大祭司,可有圖紙借我一觀?”
步天蹤将紙張遞給她,肅然道,“越姑娘,你不是祭司臺的人,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哈,長玦沒有要免費幫忙,”越長玦掃了一眼內容,手中動作不停,“我只想知道,他出走前發生了什麽,大祭司在場嗎?”
步天蹤沉默片刻,緩緩說起當時情景。大抵是枭岳邊啃香蕉,邊奚落碎碎念抱怨的安倍博雅。風間始青雲兩人各有所思,沒人幫腔。大祭司看到安倍博雅的懶狀,怪他沒用有心,要扣薪俸。岳靈休恰巧路過,被安倍視為可評理的大哥。
“沒人手沒資金沒計劃,确實很困難”,岳靈休評論道,“但這是大祭司對你的考驗,我精神上支持你。”
“安倍博雅凄厲高喊‘這不對吧’回到工作臺,一時不慎割傷到手,就跑了出去。”
越長玦靜靜聽完,手上動作漸漸停滞,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保持着俯身下蹲的姿勢,她一下又一下地敲打頗具雛形的祭臺,似乎已沉浸其中,不在乎外界幹擾。
正當步天蹤以為對話結束時,越長玦放下工具,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所以當時,沒人為他說話麽?”
“他的朋友我不認識,路過的岳大哥,聽到的是安倍博雅的一家之言,但有一個人是知曉事情原委,并始終在場的。“
步天蹤擰眉立目,”姑娘是責怪老夫,沒有出面維護辦事不力的下屬?“
“老夫從未想過這些,”步天蹤沉聲道,“但姑娘,不管你相不相信,老夫對祭司臺的每個人都視如己出。就算青雲犯錯,我也絕不容忍。”
“大祭司不必向晚輩自證。在下亦不關心您的兒子有沒有行差踏錯。”
越長玦定定地望着他,“若我能找他回來,大祭司可還願意為安倍博雅留下祭司之位?”
“哼,老夫會算他曠工。但苗疆疆域廣闊,你要去何處尋人?他是東瀛陰陽師,說不定早就回東瀛了。”
“辦法總比困難多。”
越長玦擺擺手, “總之,我從大祭司處攬了找人的差事,無心,如果你不堪重負,大祭司也允許你外出找回諸葛窮,祭祀的事可暫且延後。”
“啊?我可以出去了?!”
憶無心小小地歡呼一聲,像終得喘息的鳥般脫離公務樊籠,越長玦笑了笑,将鬼市見聞盡數告知,思考起安倍博雅的蹤跡。
據大祭司所言,安倍博雅已五日未歸,他的朋友枭岳卻毫不擔心,終日沉迷于和岳靈休習武練拳,并表示按照慣例,他大概還要生一周的氣,才會若無其事地回到祭司臺。
一個人生地不熟的陰陽師,會去哪裏發洩或散心呢?
去哪裏都可以,經歷諸多艱險後,尋一個人際簡單的陰陽師,已不是值得越長玦過腦的難事。
心念通達,她側頭望向神蠱溫皇,“解決安倍博雅之事需離開苗王宮,您仍與我同路嗎?”
“姑娘要如何解決?”
越長玦想了想,“愛錢且奇裝異服的東瀛陰陽師,特征明顯,并不難找。他對苗疆不熟,應該不會離開太遠,祭司臺附近驿站、賭坊、集市乃至城門衛,差人張貼告示或問詢,總會有線索。”
“半日若無,”越長玦凝重道,“就得考慮遇險的可能,我會前往巧木宮,順便了結落花随緣莊的懸賞。”
她不介意告訴天首,覆秋霜被打劫的好事。也不介意去不夜長河開開眼界,見識紙醉金迷的盛景。
“唉~”神蠱溫皇喟嘆道,“我倒是很想與姑娘同路,但回頭客越來越少,看來今年還珠樓的賬目,要赤紅一片啊。”
他幽幽藍眸盈滿半真半假的失落,一滴一滴浸潤越長玦淡漠視線,如纏魂繞魄的毒藥,無意間蔓延整副心腸。
若隐若無的毒香萦繞鼻尖,越長玦眸光微動,想起昨夜漫天飛舞的藍蝶,想起十六歲習魔音時,從《七情曲》始,悟明皇思楊妃的《清平樂》,武帝思李夫人的《斷魂幽吟曲》,西王母思穆王的《黃竹歌》,其中情思百轉,愁腸千結,可謂不瘋魔,不成活。
但這些曲子,她最終都沒有學會。
唯一大成的,是一支名為《廣寒歌》的超三品曲法。
不求吹奏者情墜紅塵,但求朦胧蒼涼,素心空寂。
“那就對了。”
越長玦阖眼低眉,有細雪浮漫,霜刀寒冽,淨空所有雜亂思緒。
“與在下同路,并不能讓您的賬目扭虧為盈,更無法提供別的價值。先生能意識到這點為時未晚,長玦深感欣慰。”
她将昨夜漫天飛舞的藍蝶揮散腦海,繁華落盡後,仍是一片白茫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