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日-18
第18章 第二日-18
相對比這突如其來的屍體,何驚年第一反應還是先撈回了被搭在邊沿的背包。
粗略的檢查一番後,何驚年驚訝地發現裏面的酒并沒有全部跑光,粗糙的小麥啤酒被裝在半滿的燙淉玻璃瓶當中,橙黃色的液體在黑夜的月光下顯露出一種通透的色彩,仿佛這并不是什麽自制粗啤,而是位于塞納河畔的高級香槟。
他蹲在撿回背包的岸邊,手裏圈着一瓶已經開封的啤酒,直到被海水泡冷的啤酒液體順着喉嚨入腹,何驚年似乎才勉強找回一點源自于靈魂上的舒适感。
卡萊爾就這麽靜靜地漂浮在海中靜望這一切。
對上對方隐秘而好奇的眼睛,何驚年發出了一聲輕笑,再是略微朝着卡萊爾側手,一個挑眉:“來一口?”
不知道是不是源自于人魚的直覺,卡萊爾有些警惕地豎起了魚鳍耳,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何驚年飲酒的動作,分不清楚到底要不要上前。
見狀,何驚年只是輕笑了聲,再從背包裏面拿出他這次出行準備的衣服。
背包沒有被完全吹入水中,原本在海水裏面泡了許久的衣服現在也烘幹不少,不過布料還是透露着一股涼意。
何驚年壓根沒想過自己能在這船上活着回去,也就是準備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此時他随手用一件咖色外套蓋在身上,再蹲在岸邊一口一口啜飲小酒,不一會兒那透明的玻璃瓶裏的酒水就剩下了最後的三分之一。
何驚年很确定自己不會被這麽點酒水灌醉,特別是現在的海風實在是過于清涼了,即便是他身體疲憊到了想要倒頭就睡,也被這刺骨的風吹得有些過于清醒。
源自于身體本身的求生機能,他也難以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睡過去。
現在距離何驚年剛剛登上這片海岸的時間已經度過了差不多十多分鐘,随着升起月亮的潮汐也停留在了最開始何驚年看見的水位線上。
毫無疑問,潮水不會再繼續漲上來了。
何驚年随手把酒瓶蓋子擰上,再是盤腿坐燙淉在屍體不遠處的地方,他并沒有分太多的注意力在屍體的身上,反倒是不斷轉動着右手無名指上的鉑金素戒。
這個小小的圓圈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着接近于是冷漠的光芒。
這是當年他爸爸向自己媽媽求婚時候使用的戒指,也是父母所擁有的第一枚情侶對戒,在正式結婚以後,訂婚戒指便就被父母封村在了梳妝臺中,偶爾爸媽兩人也會把鑽戒從抽屜裏取出來重溫訂婚時的回憶,在他們兩人離開的前一夜,何驚年把媽媽手上佩戴的戒指撸了下來。
那時候媽媽在家門口笑眯眯地撫摸着他的腦袋,說:“那你幫媽媽保管,下次還給媽媽。”
也許在場的任何一人都沒有想過,這居然就是他們這輩子的最後一次相見。
大概是察覺到了自己情緒上的低落,卡萊爾最終還是一點一點地蹭了過來。
長相漂亮到簡直可以說是能夠蠱惑人心的人魚把腦袋和手臂都搭在了何驚年的膝面,以示弱的方式微微仰頭與何驚年對視着,他把手搭在何驚年的手背,阻止對方去轉動那個小小的圓圈,仿佛這就是何驚年不舒适的源頭。
意識到卡萊爾的安撫動作,何驚年發出一聲輕笑,他任由自己的手被卡萊爾握在掌心,直到心情稍微平靜下來以後才重新支撐身體起身,飲着酒靠到了那具始終靠在突出牆面的屍骨前方。
海浪拍打着石壁,飛濺起來的水珠時不時會打上人的腳背與皮膚,在這海浪與山崖的絕境之處,何驚年以一種強硬的方式闖入了這裏的荒蕪當中。
這很明顯是個女人的屍體,且已經死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身上還穿着髒污的白色大褂,內裏挂着破爛的襯衫與長褲,沒有血肉支撐起來的衣物空空癟癟,挂在泛黃的骨骼上落出各式各樣的褶痕,那些白骨順着光滑的布料支撐起“人”的形态,稀缺的發毛仿佛是被粘連住,只随着她垂下的頭顱在輕輕飄蕩。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蟲類順着人骨骼深邃的眼窩爬出來,再在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下鑽入了石頭之間的縫隙。
何驚年蹲下身擺正了骸骨白大褂前方的銘牌,銘牌上下兩端都帶有一定的血跡,可想而知它的主人曾經是有多麽重視這塊銘牌,以至于它嵌入到了掌心的血肉當中,哪怕在這裏經歷不知道多少時間的風吹日曬也從未消散。
在那塊已經接近于掉漆的白底黑字裏,何驚年勉強還可以認出對方的人名——霍嬌燕。
霍林曉的媽媽。
對于霍嬌燕,何驚年其實并不是沒有印象。
當年父母所出發的科研團隊遭受襲擊,整艘船上幾乎可以說是全軍覆沒,在爺爺緊緊攥住自己的時候,何驚年看見了被從救生船上帶下來的霍阿姨。
她臉上挂着難以言說的麻木,渾身上下都是大片大片猩紅的血花,甚至浸透了那些用來給她保暖的毯子與被單,在衆人的指指點點與讨論聲裏,她昏迷着被擡上了急救的後車廂。
所有人都在說何驚年爸媽的死亡是一場難得一遇的意外,就是後面鋪天蓋地的采訪也都是在訴說這場意外帶來的損失與嘆息不可挽回的生命,其中最多的版本是在船只的行駛途中儀器損壞并且發生爆炸,很多人都還沒來得及逃出那個位于船只船艙中的實驗室。
而剩下的幸存者,則是依靠着百分之九十九的運氣與百分之一的求生欲望才能活着回到岸邊。
當時的江氏集團正是出資令各位科學家們出海的幕後集團,在出現了這樣的醜聞過後,他們并未推卸任何責任,積極地接納下了逃出那艘船的幸存者們,并且準許他們在休整過後重新回到實驗室中,而那些在災難中死者的家人們則大都收到了一筆豐厚的賠償金。
在成箱的錢幣面前,已經逝去的生命成為了不值一提的淚珠,也成就了後代子孫不必要繼續打拼百年的紙醉金迷。
何家從來都是一個意外。
總是與爸爸争吵的小老頭拒絕了那些擺在面前,比起他人要高出數十倍的賠償金,牽着自己在夕陽下的田野小壟間慢吞吞朝着家裏走。
海市在那幾年正處于高速發展的時候,哪怕是何驚年從小長到大的村莊也必須得到整改,村子裏來了很多招商戶,每家每戶前似乎都會有幾個西裝革履的人在談論後續的安排事宜,在他們的言語之間,這個幾乎被人遺忘了快要半個世紀的小村莊在短短的幾年裏就可以拔地而起成為下一個首都。
在一片經濟的欣欣向榮之間,他們家的垂頭喪氣與逐步被年輕一輩放棄的農田相同,喪氣到讓人不喜。
沒有人的教導,何驚年從不知道察言觀色是什麽意思,可源自于孩童的天性,他還是感覺到了自己爺爺身上浮現出來的,那種由疲憊堆積起來的老态。
“驚年啊,如果爺爺說,不想要收下那些錢,就想要給你爸爸媽媽讨個公道,你願意嗎?”小老頭年事已高,眼花起來鑰匙孔都對不準,在失敗好幾次後,他突然間開口問。
那時候何驚年太小了,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一個壓在成年人肩頭的重擔,也不知道錢到底有多麽重要,只是在幼年的何驚年眼中,小老頭從來都是個風趣幽默的人,從未用過那樣接近于是懇求的語氣向自己發過問。
何驚年主動握住小老頭的手,乖巧而懂事:“我跟着爺爺,爺爺說什麽我就做什麽。”
就這麽一句話把小老頭逗笑,他總算是戳開了那扇老舊的大門,在一片灰塵之間,何驚年問爺爺:“爺爺,我的爸爸媽媽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過年也不回來了嗎?”
爺爺說:“晚上在你的夢裏就回來了。”
“那他們會在爺爺晚上的夢裏回來嗎?他們還會同時來看我們兩個嗎?”
爺爺沒有回答何驚年那個問題,因為他變得很忙碌,從早上把何驚年送到鎮裏的小學過後,他就會又去鎮裏打電話,這些電話打給過很多人,按照爺爺的話來說,就是能給爸爸媽媽做主的人,他也報過警,可警察最終勘測出來的結果也和官方給出的說法大差不差。
儀器失靈、爆炸、船只炸毀,鮮有幸存。
何驚年再次看見霍嬌燕,是在小升初的時候,爺爺為了方便照顧他,特意把他的學籍遷回到了村裏的學校,即使太多人勸說他小孩的前途才是要緊的,可爺爺總是在被吵到忍無可忍的時候跳起來反駁所有人。
“讀書讀書!都是讀到狗肚子裏面!八百年不回來看一次家,看一次就呆幾天,現在倒好,讓老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留個娃娃還要讓我往外送!?你們都安的什麽心啊!”
那時候的爺爺就像是村頭身手矯健的老鵝,在一片憤怒中掀掉了所有人的餐桌,霍嬌燕則是在那個時候大着肚子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那是個長相很普通的女人,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愧疚的緣故,在和何驚年對上視線的時候,霍嬌燕的眼神還有些躲閃。
何驚年不知道霍嬌燕和爺爺談了什麽,最後會讓爺爺用掃把将她掃出家門口作為結尾。
而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過去的人。
直到他再次翻開自己爸媽留下的日記,在字裏行間意識到那場意外也許就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謀殺,甚至是後續的媒體與官方都在為這罪行做掩蓋,何驚年才意識到當年爺爺切身感受着的苦楚。
不同的是,小老頭後半輩子都在想要通過正當途徑為自己兒女喊冤與奔波的路上,而自己卻從未想過使用所謂正規的渠道把這早已過了追訴期的故事畫上句話。
何驚年踢了一腳自己放在一邊的背包,與那張被僞裝的身份證一同掉落出來的,還有一把鋒利的、閃爍着寒光的蝴蝶刀以及幾瓶沒有任何貼牌标簽的透明液體。
【作者有話說】:發現手機不能設定每日定時,發出尖銳的爆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