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10
chapter10
這一覺,葉音做了好多個夢,其他的都是很普通的噩夢,唯獨最後一個很奇怪,算不上是個噩夢,但是也不是什麽好夢,反正就很奇怪。
夢的開始和過去無數次的夢魇無異。
他本來深陷在漩渦中心,痛苦地跪在地上,嘴裏止不住的重複着祈求的話。
放過我,求求你了,放過我吧,我不與這個世界的不公抗衡了,能不能放過我,別再折磨我了?
葉音的大腦像是被包裹了一層厚厚的保鮮膜,還被膠水封住了耳朵,被布條蒙上了眼睛,夢裏的世界一片漆黑,無論是有光還是沒有光,在葉音的眼中都是黑暗,他甚至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大腦無法周轉,機械麻木地接收着一場殘忍痛苦的淩遲,刀鋒劃過他的每一寸皮膚,血流了滿地,好疼好疼,但葉音甚至都沒有力氣去痛、去流淚了,如同一臺生鏽破敗的機器,零件早已老化,發不出任何信息。
所以他剛才是真的在說話、真的在求救嗎?他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怎麽能确定自己發出了聲音?
葉音找不到任何一個詞語可以來形容他的感受。
痛苦?生不如死?都不夠。
葉音認命般地放空自己的身體,靜靜等待着被漩渦吞噬。
一雙手拉住了他。
很溫暖的一雙手,掌心生着薄繭,寬厚而溫熱。
這是戲劇性的轉折的開始,窒息感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灌進他鼻腔的氧氣。揮之不去的夢魇消失在了他的夢境裏,耳朵好像能聽到聲音了,葉音的耳廓被軟熱濕潤的氣息騷動,有人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葉音聽得很清楚:
我、愛、你。
一字一頓,吐字清晰的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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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音嘴唇顫抖了兩下,張口欲言,卻被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堵上了。
葉音瞪大了雙眼,滿眼不可置信,正想伸手把那人推開,雙手卻不聽使喚,反而環住那人的腰,把對方抱的更緊。
什麽玩意兒?手不聽使喚?趁早截了換副新的吧。
葉音眼睛上纏着的布條被扯下,眼睛驟然見光,有些不适應,葉音不自覺地眯了下眼睛,複又睜大,想要看清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隔得太近,看不清全臉,葉音只記住了一雙眼睛。
深棕色的瞳孔,鴉羽般濃密的睫毛,微微上挑的眼尾。
葉音的心跳不自覺的慢了半拍。
好熟悉,這是誰的眼睛?
葉音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奇怪的夢便結束了,那輕輕的一個淺吻像是鎮定劑一般,已經許久沒有放松下來的大腦不再焦慮、不再抑郁,葉音自從生病以來,從未感到如此輕松過,壓在身上的負擔被另一個人接過了,他在這個荒唐不公的世界得以喘息,因為有一個人拉住了他的手,救他于囚籠之中。
夏季的晚風裹挾着燥熱,病房外生長着一棵高大古老的樹,葉音不認識,叫不出名字。
這棵樹一定很不孤獨,因為上面有好多蟬。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葉音的時間觀念有些模糊,他打開手機,屏幕上彈出一堆未接來電和微信消息,大部分都是方霁他們的,還有老譚的幾句問候,再就是一些垃圾推銷和騷擾短信,零零總總擠滿了整個屏幕。
葉音先給方霁回了個電話,剛點下回撥的按鍵,方霁那邊就秒接。
“音哥,你今天怎麽沒來?請假不事先給哥們報個備?不仗義啊。欸對了音哥你擱哪兒呢,哪家網吧我一會兒翻出去找你。”
葉音默默地聽方霁balabala 說了一大堆話,思索着該怎麽回答。
“音哥?掉線了?哎話說你那兒咋這麽安靜呢,你開包間了?你最近不是說窮得叮當響沒錢開包間嗎?還是你自個兒在家?”
葉音努力想要屏蔽掉耳中的電流聲,淡笑道:“我擱醫院呢,這兩天估計不能來了,話說今兒周幾啊?”
“啊?音哥你又咋了?還是………因為生病嗎?”方霁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有些憂心忡忡。
“嗯,沒啥大事兒,不用老記挂你爹嗷,話說今兒個幾號啊兒子。”葉音特地加了兩個平時開玩笑時的稱呼,不然方霁還餘外擔心自己。
“周二,今天跑1000,讓崔碩跑了個第一,給他浪的跟個智障一樣,要是你來就你第一了。”
“那等我回學校跟他比比?”
“行啊音哥,兒子看好你!”
“我這又當你哥又當你爹的,輩份挺亂啊。”
“這叫長兄如父!”
葉音噗嗤一下笑了,“少貧,你快上課去吧,記得洗洗手,不然老譚一會兒發現你翹課抽煙帶手機,5000字檢查你又湊不出來。”
方霁‘嘿嘿’笑了兩聲,說:“音哥你咋知道我貓廁所裏抽煙呢。”
“我還不知道你?行了煙掐了吧一會兒燒着手了,挂了。”
葉音又給萬柯崔碩他們幾個發了條消息,告訴他們不要擔心自己,像完成任務一樣消除着每一個微信聊天框的小紅點,視線最終停留在了老譚的聊天框。
葉音手指頓了頓,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沒有點進去,指尖左滑删除了聊天記錄。
媽的,怎麽還是困。不行,不能再睡了,再睡真他媽的要睡死了。
葉音于是點開了開心消消樂,打算玩幾關提提神。
好幾天沒玩,葉音又又又卡關了。
煩。
“醒了?”葉聲手裏滴溜着一個保溫桶,推開病房門走了進來。
葉音懶懶地點了點頭,眼神示意了一下葉聲手裏的保溫桶,問道:“這是什麽?“
“媽熬的玉米排骨海帶湯,你餓不餓,要不要喝點湯?“
葉音其實沒太有胃口,但是還是打開了保溫桶,一邊盛湯一邊問葉聲:“你喝不喝?”
葉聲搖頭,道:“我不餓。”
葉音“哦”了一聲,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熱湯喝了一口,排骨和玉米的味道融在嘴裏,落到胃裏很暖和。
葉音一邊喝湯一邊玩開心消消樂,時不時啃兩口玉米、吃幾塊海帶,唯獨排骨沒碰過一口。
葉聲不知道在鼓搗什麽,塑料小藥瓶碰撞的聲音時不時傳來,葉音有些狐疑地開口:“你在幹嘛?“
葉聲沒回答,問道:“吃完了嗎?”
“嗯,怎麽了?”
“吃藥。”
葉音心中頓感不妙:“吃什麽藥?”
葉聲低頭看了眼藥盒,道:“鹽酸帕羅西汀,坦素……………”
“不吃。”葉音果斷道。
葉聲:……………………………………
“葉聲,我不想跟你吵,在醫院裏大聲喧嘩也不好,但是如果你非要讓我吃這些治精神病的藥的話,那別怪我控制不住情緒,反正我是精神病人我不在乎。”
葉音從小就倔,張大了更倔。
葉聲擱下掌心的膠囊,走過來拍了拍葉音的肩,說:“小音,你不要把自己當成精神病人,沒有人會一直健康,每個人都可能會生病,只是你的病有點難治而已,你是一個正常人。”
正常人嗎?
葉音身形一震,眼神飄忽不定,倏地對上一雙眼睛。
深棕色的瞳孔,濃密的睫毛,微微上挑的眼角。
是夢裏的那雙。
想到那個奇怪的夢,葉音不自覺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有些口幹舌燥,心髒莫名有點痛。
操?自己是不是瘋了?對着自己親哥燒?自己是不是有病?太久沒撸直接不挑人了?
還是說自己………
停!過于荒謬了點兒啊葉音。
葉音吞了兩下口水,生硬道:“這哄小孩兒的話我三歲就不信了,”
葉聲挑了挑眉:“你十歲都還信呢。”
葉音把保溫桶擱在床邊的矮櫃上,說:“既然你提了,我有些事兒想問你。”
“什麽?”葉聲随手拉過一個椅子坐下。
葉音回憶着幾天前他聽到的葉聲和宋雯的對話,問道:“葉顯陽為什麽跟我媽離婚?”
葉聲聽到葉顯陽這個名字,胃中泛起陣陣惡心,擰了擰眉,淡聲道:“婚內出軌。”
“我操?”葉音瞪大了眼睛,他沒記錯的話當時葉顯陽和宋雯結婚都他媽快二十年了,都他媽的四十多歲奔四十五了大兒子都快成年了還有軌可以出?
“我贊成你的觀點,說葉顯陽連畜牲都不如都貶低畜牲了。”葉聲仿佛有讀心術。
“然後呢?”葉音光是聽到“婚內出軌”這四個字就已經攥緊了拳頭。
“我被判給了葉顯陽,你被判給了媽,葉顯陽離婚沒幾天就去美國了,随便給我找了個寄宿家庭把我扔那兒每月打點兒錢不至于讓我餓死,然後跟那女人結婚了。”
“等等等等,我不太懂法啊,婚內出軌不該淨身出戶嗎?”
葉聲扯了下唇角,說:“誰知道呢。”
葉音:…………………………………………
嗯,其實吧,有的時候,有爹還不如沒有呢。
“你不吃藥的話一會兒醫生查房怎麽辦?”葉聲突然說。
葉音的思緒被拉回現實世界,“涼拌。”
“把你涼拌了還是把我涼拌了?”
“我我我,把我剝皮抽筋折骨加生姜料酒去腥涼拌。”
“拌不了,太麻煩了。”
“那就這麽放着啊,反正我不吃藥。”
葉音一直覺得,精神類藥物是世界上最失敗的發明。
依賴性強,價格貴,見效慢,難吃。
他剛确診那會兒吃過半個月的藥。當時老是睡不好覺,晚上入睡困難,睡前大腦放空的時候總感覺兩個小人兒在腦子裏打架,一個要他振作、好好活着,一個要他伸腿兒擺爛、愛咋咋地,他們不停地吵不停地吵,吵得葉音好煩,吵着吵着就動上手了,打起架來,葉音遭殃,這種狀态只要大腦稍微一放松就會出現,葉音變得入睡異常艱難,即使是入睡了,一個晚上也會醒兩到三次,睡着的時候也是噩夢不斷,睡眠質量差到離譜,睡了跟沒睡一樣。
葉音記得很清楚,他就去了那麽一次醫院,一千多塊砸上去了。的虧只要一千多,要一萬多的話當初就瞞不住宋雯了,他可沒那麽多錢,治不起,根本治不起。
也不知道葉音那天抽什麽風,停了一天藥,當晚好不容易有所改善的睡眠質量便一夜回到解放前,關鍵是葉音打算再繼續吃的時候發現,不管用了。
那種藥吃多了是可能死人的,過量服用得去醫院洗胃,葉音怕自己哪天腦子又抽抽了,一口氣框框吃藥吃太多,到時候還得去洗胃,于是幹脆把每一粒膠囊都開封拆開,裏面的粉末也都倒出來,剪碎外層的澱粉殼,确保自己不會再吃這些藥了。
每一次服藥都像是在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一個殘酷的事實。
我有病。
那些膠囊好像不停地在說“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直到病變的越來越嚴重。
輕度的盡頭是中度,中度的盡頭是雙相,那雙相的盡頭又是什麽嗎?精神分裂?抑或是還沒能走到盡頭就死在半道?
葉音覺得自己會死在半道,但他不在乎。死了就死了呗,這個世界又沒什麽值得他去留戀的。
“你是因為我不想吃藥嗎?是因為藥是我拿給你的,所以你不想吃嗎?”葉聲打斷了葉音的思緒。
葉音覺得葉聲的腦回路真的很清奇。
這他媽的跟他有半毛錢關系嗎?
葉音無語道:“我單純不想吃。”末了,他還加了一句:“之前吃過一段時間,天天吃一把,當飯吃吃吐了,我不是單純不□□神類藥物,是什麽藥都不想吃,999感冒靈板藍根四季感冒片蒙脫石散阿莫西林紅黴素青黴素阿司匹林硝酸甘油布洛芬氯雷他定乘暈寧藿香正氣水咳刻平金銀花露口服液也不吃,吃止疼藥是因為胃疼到想死了。”
葉聲:………………………………
倒也不用舉這麽多例子來證明自己不吃藥。
葉音說完之後就又躺下了,側躺在床上單手玩開心消消樂。
剛玩了能有五分鐘,一個白大褂推開了病房的門。
是一個戴着眼鏡的男人,約莫30歲出頭。
“604號床該換藥了。”醫生眼神示意身旁的護士。
葉音的傷并沒有好很多,血是勉強止住了,只是傷口處仍然觸目驚心。
葉音神色淡然,像是沒有痛感一樣,正準備繼續玩開心消消樂,右手被塞了被子一角。
“疼的話可以抓被子,也可以出聲。”葉聲說。
“誰疼了。”葉音小聲嘀咕了一句。
疼當然是疼得,葉音本來就很怕疼。
但是就是葉音一個這麽怕疼的人,也能面不改色給自己幾十刀,知道左臂手腕內側變得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樣子。
精神病這東西真的很奇妙,可以把葉音這麽怕疼的一個人逼成受虐傾向。
時間過得太快又太慢了,快到葉音忘記了自己身上沒有傷的樣子,慢到葉音還記得自己每一道傷口烙在他身上時的場景。
胃又疼了起來,葉音動了動自己的左手,問正在為自己換藥纏紗布的護士:“能給打針止痛針嗎?”
護士搖頭,“這東西怎麽能随便打,你頭還疼嗎?”
葉音點了點頭,“胃也疼。”
“止痛針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打為好,你可以去做個胃鏡檢查一下,需要幫你預約胃鏡檢查嗎?”
葉音瞅了眼坐在旁邊看他換藥的葉聲,輕聲道:“不用了。”
忍忍吧。
宋雯也需要定期去醫院化療,晚上還是葉聲守着葉音。
單人病房有一個不大的沙發,葉聲在沙發前的小茶幾上插上筆電處理這兩天堆積的工作,葉音則側躺在病床上玩開心消消樂。
兩人一躺一坐,出奇地和諧。
葉聲在沙發上坐久了,肩周腰椎脖頸都有些酸痛,打算站起來活動一下,一扭頭發現床上還亮着微弱的光。
“你還沒睡…………”葉聲疑惑道。
沒有人回答他。
葉聲走近一看,葉音正睡着,眉頭依舊緊蹙,不知道又做了什麽噩夢。
葉聲輕輕撫平他的眉心,如同撫摸世上最珍貴美好的寶物一般小心翼翼。
“晚安,小音,我愛你。”最後三個字葉聲還是沒有勇氣說出聲,盡管在心裏早已說過無數遍了。
葉聲正準備去沙發上睡覺,手腕被一只軟塌塌沒有力氣一掙就開的手給拉住了。
“別走……………”葉音迷迷糊糊道。
葉聲放緩了呼吸,道:“好,不走。”
“哥……哥……”
葉聲一愣---他已經有七年沒有聽到葉音叫他哥哥了。
“嗯,我在。”
葉聲覺得自己喝醉了酒,時隔七年,再次聽到這個稱呼,已是物是人非,心中不免悵惘,頭腦也跟着不清醒。
醉鬼的膽子比平時大,葉聲深呼吸了兩下,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了他方才不敢說出口的三個字。
“我、愛、你。”
自己大概真的是醉了,酒精的來源是名為愛的枷鎖。
枷鎖,聽起來就很痛苦,但現實只會更痛。
怎麽會不痛呢?
葉聲有的時候真的很讨厭血緣這種東西。
血緣是刻在骨子裏的紅線,亦是枷鎖。
葉聲就這麽一手握着葉音的手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為了确定葉聲是否真的睡着了,一雙漆黑的眸子才緩緩從黑暗中睜開,瞳孔中反射着發着微光的手機屏幕,掩飾了葉音眼底複雜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