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01

徐缪的父母很早便離婚了,很小的時候,徐缪跟母親一起生活,家裏只有一張全家福,他媽媽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淚,就拉過徐缪,指着照片上的男人告訴他:這個人不是你爸爸,是小偷,把我的幸福偷走了,把屬于你的錢偷走了,把咱們幸福的家庭偷走了。

徐缪不懂照片裏笑容憨厚的男人為什麽讓女人如此痛恨,不過他長大後發現,大多肮髒自私的男人看起來都一樣老實,憑着毫不出彩、甚至可言醜陋的老實面容,将諸如徐缪媽媽那樣的女人騙進牢籠——在徐缪家裏,這座牢籠由白色的布料織成,點綴繁瑣過時的紗緞,無論怎麽看,都是結婚照上那條浮誇的影樓婚紗的模樣。

靠在媽媽的臂彎裏時,徐缪心裏的恨并沒有母親那樣多,她好像忘了做飯,忘了除了悲痛以外還有生活,她的兒子太餓了,只能倚着媽媽的體溫,勉強站穩。

到高中時,徐缪的父親來學校找過他一次,夏天沉悶的教師辦公室,風扇發出報喪鳥似的叫聲,帶着油光的薄汗覆在這個男人憨厚的臉上。

他父親的廠子辦不下去了,當初抛妻棄子娶回來的女人帶着女兒卷走所有的現金,現在已經杳無音訊,他父親找到徐缪的學校,要求兒子給他兩千塊錢當路費去找老婆。

自打記事起,徐缪就沒見過這個被稱作爸爸的男人,正如從沒見過未曾到賬過的撫養費,他好奇地打量這個中年人,即沒有想象中高大,也遠不如全家福裏看着富足,班主任在一旁說:徐缪,你看誰來啦?

他看了一會兒,如實道:小偷。

對徐缪來說,父親的氣味就像母親當作嫁妝鎖在櫃子裏的金首飾和珠寶,早就被男人洗劫一空。父親那雙曾經撫摸過新生兒的腦袋上的茸毛、皺巴巴的臉的手,帶着腥臭的汗水氣味,那一天凝成拳頭,不停落在徐缪身上。

班主任報了警,保安把父親趕出學校,徐缪從辦公室出來,鼻青臉腫,另一個因打架被叫到辦公室訓誡的男生手叉褲兜,與他迎面走過,快擦肩的時候,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哥們,你這是咋了?

徐缪沒理他,臉上的傷不算太疼,從陽光滿地的陽臺走進走廊的陰影裏,白色校服輕飄飄地,人也輕飄飄的,像跟折斷的野草。

02

那時候條件算不上好,看幻燈片得去多媒體教室,英語老師忘了備課,讓大家去樓上看電影,徐缪臉上的傷沒好全,在最後一排找了個位置睡覺,沒一會兒,身邊就坐了個人,男孩兒在球場上奔跑的汗味,和灑在襯衫上那半罐可樂的甜味,沒有丁點兒禮貌地侵犯着徐缪的嗅覺。

哥們,傷還沒好呢?那人說。

徐缪擡起頭,那人又說,你這不已經好太多了嘛!

“好多了就是好多了,啥叫好太多?”他倆前排的同學不滿回頭,那人嘿嘿笑了兩聲,從校服裏掏出兩瓶冰可樂,塞給徐缪,自然地跟他倆已相識多年似的。

徐缪一周只有五十塊的生活費,換算成罐裝可樂,一周能買二十瓶,但他還要吃五頓早飯,五頓午飯,乘十次公交,今天接下這瓶可樂,明天還要買什麽還給他?攥着那瓶可樂,徐缪咽了咽口水,小聲說:謝謝。

第二天,他拿着作業本找男生的座位,看見座椅上沒人,就把那瓶可樂悄悄放進了男生的抽屜。那天下午放學,他去往車站的路上被人叫住,還沒回頭,後頸猛然一陣激涼,吓得他亂晃,被人一把拽住,才勉強站穩。

喝吧,沒事的,不要你還!自行車鈴響了兩聲,鏈條轉動的動靜一會兒就從身後繞到身前,男生一路回頭望他,手裏捏着的龍頭東倒西歪。那罐重新買過、被拿來吓唬徐缪的冰可樂掉在自己懷中,徐缪呆呆看着始作俑者猛打方向從一輛桑塔納前閃開,故作帥氣地朝身後揮手,疾馳而去。

這回,他連謝謝也說不出來。

03

男生叫顧睿,徐缪剛和他熟識那會兒,顧睿他爸的名字就頻繁出現在當地的工作簡報裏了,有天下午體育課,烈日炎炎,他們坐在操場的陰影處休息,吃雪糕,球場上熙熙攘攘,大家各自聚集,徐缪想問他為什麽不去打球了,顧睿忽問他,你這口味好吃嗎?

還行啊,我跟你換?

不用,我就嘗嘗得了。

男生湊過來,兩人的鼻息只有一瞬間的交接,接着,徐缪嘗到了顧睿舌尖上的雪糕味道。

他那只自以為是伸出去的、握着雪糕的手,就這麽在空中僵持了數秒,融化的奶油往下滑落,裹住他的指尖,融進指縫,滾過少年顫抖的掌紋,像一個吻,舔舐了他手腕上繃緊的血管。

甜的。

徐缪心底輕響。

集合的哨聲響起了,顧睿舔去他嘴唇上的奶油,兩人故作無事地往操場中心走去,顧睿的指頭有意無意碰着他的手背,肌膚相觸的一瞬,徐缪立刻回憶起雜亂的喘息、少年掌心熾熱的體溫,和僅在咫尺的心跳。

放了學,顧睿賴在座位上裝睡,徐缪值日,人都走光了,他還坐在窗臺上擦玻璃,顧睿的手臂環住他,徐缪連忙推開他的臉,少年不解:為什麽不?

徐缪感到自己的頭發如同起靜電那樣翹起來,緊緊攥着那條氣味難聞的破抹布,他想到一個借口:我,我還得找兩千塊還我爸呢……

顧睿走到教室後頭,從書包裏掏出一疊大紅的鈔票。

04

傍晚,夕陽給校園鍍上格外濃烈的金色,玻璃上未幹的水漬貼着徐缪胳膊上的肌膚,沁入一陣涼爽,徐缪想起那天晚上等母親睡下了,他才從包裏取出那瓶可樂,站在陽臺上一口氣喝完的感覺,沁涼激烈的液體從口腔一路沖進內髒,悶熱的夜風懶洋洋吹着,皮膚下的顫栗感,輕輕沖擊着他的身體。

他把空空如也的易拉罐扔掉了,罐子落進河道裏,一點聲響也沒有,伴随着渾濁的污水、臭氣熏天的生活垃圾一起流蕩,去到更加肮髒的下游,或者被岸邊游蕩的拾荒者拿鐵鉗挑起,徐缪不關心空罐子去到哪裏,只聽見他媽站在衛生間裏抱怨白頭發又多了。他在月色下數着鈔票,等他媽騎着單車去上夜班了,他将兩千元塞進舊書包的夾層。

可樂的味道喝過就忘記了,第二天看見顧睿,他沒有搭理,直到對方主動走過來牽他的手。

徐缪沒有抗拒,他的心情和兩人接吻之前沒有什麽兩樣,想起夜風帶進卧室的河水的腥臭,他握住顧睿的指頭就收緊了些。

從那時起,他心裏有了逃離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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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鏟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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