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01

日頭越來越短,日子卻走得漸長了,有一回,布布在房檐底下睡覺,有錯過季節的蜻蜓飛在它鼻頭上,李午昂抓起來一看,竟已經死了,徐缪帶着朵朵把它做成标本,放在她公主床旁的小櫃子上,貓咪趁沒人注意鑽進房間,打翻了櫃子上的童話書和相框,李午昂收拾的時候,相框的玻璃面已破損了,朵朵的笑臉露在缺口處,外婆的仍靜靜地在尚完好的部分微笑,她的牙掉光了,布滿皺紋的上唇往沒有支撐的口腔裏微陷,笑意倒看着沒那麽濃。

朵朵她舅舅說,就拿這張當遺像吧。

老人一輩子沒拍過幾次照,兩個無親無故的大人帶着小孩去看望外婆時,坐在病床上和朵朵的合照是她的第一張照片,現在成了她的最後一張。

殡儀館的展廳并不朝陽,屋裏比屋外更冷,徐缪把朵朵垂下來的羽絨服拉鏈又拉上去,整理了她領口別的小白花,司儀拍了拍話筒,宣布告別儀式開始。

在徐缪的記憶裏,老家小區的老人們在冬季去世的居多,冬天像是步履蹒跚的死神,北風一過了境,它就提着鐮刀和花名冊降臨。火化樓門口搭了圍着簾的亭子,供排隊等候的送喪隊伍避風,焚化室門口又特意裝了玻璃擋牆,死者的親友可以隔着玻璃看棺材是怎麽順着傳送帶,緩緩運進焚化爐的。舅舅本來是抱着朵朵的,但舅媽懷裏的表弟突然哭鬧起來,他只好放下侄女去照看自己的兒子。好奇但并不悲傷的大人們一個勁兒地往前擠,朵朵漸漸着推到人群後邊了,擡起頭,也只能看見玻璃擋牆高高的邊緣,頂高的嵌着燈罩的天花板,另一旁牆壁上,LED 顯示屏上已經出現了外婆的姓名,她知道那條寬敞的自動運作的傳送帶上躺着的是外婆的木盒子裏了,火化到底是什麽意思,焚化爐是燒什麽的?葬禮上大人們各有各的心事,還沒人解釋給她聽,她不知道傳動帶要帶着外婆去哪裏,心裏越來越着急,幹脆順着玻璃擋牆的一側奔跑,或許能繞到那些冷冰冰的傳送帶後頭呢?

她一面昂着頭望着玻璃的邊緣,一面在人來人往的大廳裏小跑,突然一雙大手伸出來,把她抱上肩頭,走到正确的焚化爐入口的位置去,李午昂個子很高,這下朵朵可以看清玻璃擋牆後的全貌了,徐缪也掏出一塊兒巧克力遞給她,那是李午昂為了防止他又低血糖随身帶着的。

遞給朵朵的第一塊兒巧克力撕開包裝膜便碎了,徐缪給她換了一塊,而那塊破碎的巧克力,在他和李午昂等待朵朵和家人們送別老人的骨灰時,徐缪掏出來準備自己吃,他起得太早,還沒來得及吃早餐。

李午昂奪走了他即将入口的碎巧克力,另拿出一塊兒完好的,撕開箔紙遞給他。

“壞了就扔了,你也不必總吃壞掉的那個。”李午昂說着,一口氣把碎渣扔進嘴裏。

“沒壞,就是碎了,扔了有點浪費,”徐缪嚼着巧克力,“抱歉,我家裏條件不好,有時候我的習慣可能會挺讨人厭的。”

“吃個碎巧克力就讨人厭啊?我可沒說,”李午昂看着他清瘦的臉頰上,因咀嚼而微鼓起,像小倉鼠那樣似的腮幫,覺得意外可愛,“什麽草莓尖,蘋果靠近核的肉,你舍不得丢又不好吃的這些東西,給我吃就行了。”

徐缪的目光從依次走向骨灰存放室的隊伍轉移到他的臉上,眼裏訝異了一兩來秒,忽然“撲哧”一聲,發自內心地輕聲笑起來。

李午昂不懂這句話有什麽好笑之處,徐缪彎彎的月牙似的眼睛在太陽下面好看極了,睫毛像翅膀上的羽毛投下小片陰影,他看得心虛,生硬地清了清嗓子:“你笑什麽?我可是認真的。”

“就是每次看你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都覺得很可愛啊。”

五團看不見的蒸汽雲呈蘑菇狀,從李午昂的鼻孔、耳朵,還有頭頂冒出來,直沖雲霄。他當即湊過身去,仗着自己的身高優勢,把徐缪嚴嚴實實當擋在自己的影子底下。

片刻後,這片陰影裏就響起一聲異常清晰的耳光聲,李午昂頂着巴掌印和一幅心滿意足的表情站回一旁,順帶舔了舔嘴唇。徐缪則怒氣沖沖地翻着白眼,他不止一次地作為當事人參加過葬禮,目睹那些重複的流程時,會控制不住地走神,李午昂一路跟着他,不停把他趕到人群喧嚣的地方去,現在,他臉上紅彤彤的,心裏再不會想過去的事,雙頰的溫度在淩洌的寒風裏幾乎足以冒出熱氣。

02

儀式結束,大人們牽着小孩出來,村支書有意走到朵朵身邊,摸着她的腦袋,問她:朵朵,我們要回家了,你想跟誰回家呀?

女孩沒有一秒猶豫,跑到徐缪身邊,牽住了他的手。

那時徐缪的石膏已經拆除了,手臂上的肌肉還不太靈敏,朵朵牽住他時,他感到指頭上沉甸甸的,小孩暖和的小手貼着掌心,像個剛出籠的小肉包。他覺得格外安心。

回去的路上,朵朵問,外婆找媽媽了嗎?李午昂回答說是的,外婆和媽媽,也就是你的媽媽和媽媽在過幸福的生活呢。朵朵又問,那外婆和媽媽會回來看我嗎?李午昂回答她,外婆和媽媽在天上看你,你表現好的話,她們也會高興的。朵朵若有所思,不再言語,徐缪撫摸着她的腦袋,說外婆和媽媽會回來的,但不再以人類的面膜和你見面,她們可能是一陣風,一場細雨,一顆星辰,一只小鳥,一只蝴蝶。

朵朵問,徐老師,你怎麽知道這些東西就是你想見的人呢?徐缪理了理她的額發,說只要你永遠快樂,就會發現她們一直陪在身邊。

朵朵問,可是我現在很難過,我以後也會很難過,豈不是見不到外婆和媽媽了?

徐缪柔聲道:沒關系,難過的時候,有老師和汪汪哥哥,還有布布陪着你,你會忘卻這些叫人不快樂的時刻的。

朵朵靠着他的胳膊,很快睡着了,徐缪替她擦去臉蛋上的淚痕。

晚飯後,村支書來電,委婉地轉述了地方婦聯的意見:朵朵最好能在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身邊長大,并且最好由女性撫養,徐老師太年輕,又還沒結婚,李午昂也只是個學生,根據規定,又同時對于一個身體和心智還在發育的小女孩而言,他們并不是最合适的領養人選。

他說的沒錯,但夜裏徐缪還是哭了,李午昂抱着他,雨點輕輕敲打着窗戶,不知道如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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