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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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爾沒想到這麽快就等來了貓頭鷹,就在她回到沃土原的第三天。雖然不知道信封上所寫的“戈德裏克山谷”在哪裏,但顯然貓頭鷹也不需要認字。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正在備課的布蘭登小姐——沒了金主太太的束縛,她似乎準備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教育蓋爾。
“親愛的納什小姐:
我很想您!
阿不思告訴我您回到了沃土原,我就迫不及待地請他幫我代寫一封信。感謝您的出手相助,否則我會變得很悲慘,很可怕——這是爸爸媽媽說的,其實我并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要是您也能來戈德裏克山谷就好了,這裏沒有像您這樣的同齡人,我感到非常寂寞,懷念和您一起玩耍的日子。
請将回信綁在風鈴草(就是這只貓頭鷹)的爪子上。
口述:A·D
執筆:A·D”
他們就這麽确定她一定是個巫師?憑什麽?憑……憑那塊石頭?那個大坑?
蓋爾提筆回了一封信——拜倫敦之行所賜,她的讀寫能力有了穩步提高——重點着落在貓頭鷹上。
“太奇妙了,阿利安娜,你家是為馬戲團工作的馴獸師嗎?”她寫道,雖然字還是很難看,完全沒辦法和年輕的阿不思·鄧布利多相比,“我也想訓練一只為我送信的鳥兒,或許信鴿怎麽樣?郵差實在是太慢了!”
這家人莫名其妙地覺得她是女巫從而肆無忌憚地向她漏底,她卻不得不裝傻充愣。應付那個普林斯家的男孩足以令她頭大,早知道就不腦子一熱、寫那張紙條了——她的手總比腦子快。
蓋爾去鄧布利多家的舊址采了一束紫色的野菊花,拿紙緊緊裹成一卷,随回信一起寄往戈德裏克山谷。
沒辦法,在她家幫廚的傑克遜大嬸,做甜品的水平實在是……送不出手。
“蓋爾!”布蘭登小姐遠遠叫她,手裏拿着她的草帽和小陽傘,“站在窗邊做什麽,我們出去轉轉?您也想出去了吧?”
經歷過納什夫人的喪事,師生二人都對彼此大為改觀。在蓋爾眼裏,簡妮·布蘭登無疑是她遇到過的所有成年人裏的道德巅峰,她完全可以苛待她、克扣她的津貼為自己攢嫁妝,但是她沒有,甚至在蓋爾前途未蔔時,仍竭盡全力為她争取——算上穿越前,她兩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見了布蘭登小姐。
“在回程的火車上,您說過咱們不能坐吃山空。”布蘭登小姐甚至已經提前租好了馬車,“隔壁鎮上開了一家紡織廠,我和工廠主約好了,咱們今天去看看?”
“您想投資?”蓋爾立即問。
故去的納什夫人實在是一位不落俗套的藝術從業者。她對于債務管理很有一套,遠比茶花女更擅長規劃自己的人生,除了現金與折價賣掉的精美收藏之外,沃土原的別墅是她撥款蓋的,考文特花園附近的私邸竟然也在她名下——當然,誰都沒想到這一點,所有人都以為那是她租的,是以簽贍養協議時,這棟房子被悄悄地抽了出來,布蘭登小姐随即将它長租了出去。
靠津貼,頂多也就餓不死;想要活得更好,還是得靠手裏這筆錢。
“事實上我并不看好。”布蘭登小姐搖搖頭,“本地的畜牧業并不足以支撐起這樣一家工廠,哦,說畜牧業實在是太誇張了,大家夥只是随便養養,不是嗎?”
“那等他幹不下去了,我們就可以低價收購他的廠房和設備,賣掉後幹點兒別的?”
布蘭登小姐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沒再說話。
雖然被資方看衰,但紡織廠還是招攬了不少工人——畢竟機器取代了許多勞動力,這年頭,人比崗位多,能幹一天算一天。
“一個人要照看八臺機器。”工廠主帶領她們參觀,“很忙,忙不過來,一不留神就會——”
“啊——”蓋爾覺得有什麽東西扯住她的袖子,整個人随即被一股大力扯往高處,眨眼間她就能俯視布蘭登小姐的固定帽子的發針!
“天啊,小姐!”工廠主大驚失色,“請您不要亂動,這十分危險!”
“如果您能早說就好了!”布蘭登小姐惡狠狠地說,“快關掉它呀,快點啊!”
但這是一家新的工廠,新的廠主,新的織工和新的機器,他們需要磨合,需要規章,需要訓練。但金錢正緊着招手,它不會留出充足的時間,所有的時間都應該被用來賺錢。
“嗵”的一聲,車間裏所有的織機忽然都停止了運轉,蓋爾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胳膊上一松,那條勾住她的皮帶整整齊齊地斷成了兩截,恰好就斷在勾住她的位置。
她哇哇大叫着摔了下來,順便壓壞了織機上的布。
投資的事自然是黃了,布蘭登小姐帶她回去沃土原找醫生,趁機數落了她一路,蓋爾被罵得不敢擡頭。
“算了,您本來就是個活潑好動、不服管教的孩子。”布蘭登小姐籲了一口氣,“如果我們買下這間工廠,您打算用來做什麽呢?”
“我不知道。”蓋爾搖搖頭,“我對工業與商業一竅不通,我只知道,我們要做農産品,無論是罐頭還是什麽。”
“為什麽?”
“因為戰争財最賺了。”蓋爾輕聲道,“軍工我們又插不上手,不是嗎?”
布蘭登小姐正将她抱下馬車,聞言手一哆嗦,差點兒把她摔着。
“您真的是……”她搖搖頭,“什麽話都敢說。”
“我說錯了嗎?”蓋爾反問,“留給戰争販子的時間不多了,對于尚未發家的商人來說,更是如此。”
布蘭登小姐默默無言。直到她們從醫生住宅離開、踏上回家的路時,她才嘆息了一聲:“失去納什夫人或許是您的不幸,蓋爾,但對于我來說,卻是我的幸運。”
“那我們算是達成一致了嗎?”蓋爾似模似樣地伸出右手,“您有才華,也有野心,只是缺少機會,全社會的女性都是如此。我來給您這個機會,希望您以後也能給更多女性一個機會。”
簡妮·布蘭登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她顫抖着握住蓋爾的手,繼而将她整個摟進懷裏。
“我不會辜負您的,蓋爾,我不會辜負……我們。”她低聲啜泣着,緊緊地貼着她的臉。
“那麽現在,我想請您寫一封信。”蓋爾為家庭教師擦去淚水,圖窮匕見,“我不知道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我只知道是在美國,或許是底特律,或許是芝加哥,或許是其他工業城市,但那裏有一家制造拖拉機的公司?研究所?或者是個人……無所謂,但一定有這樣一個所在,我希望您能用賺來的錢資助這項研究。”
“美國?為什麽?”簡妮·布蘭登一愣。
“因為美國地方更大,地勢更平,更适合大規模機械化農田作業。”蓋爾竭力回憶着高中地理課本上的內容,“我想您一定注意到了,機器提高了效率,但農民并不能從中獲益,反而為農産品工廠的産能而疲于奔命。一旦戰争爆發,青壯勞動力走上戰場,被留下的人不能餓死。”
留給科研人員的時間也不多了。如果她想截取坦克的圖紙——如果她能的話。雖然她不知道,她的祖國此時此刻有沒有那個能力制造得出來。
“這是好事,我答應您。”布蘭登小姐向她承諾。
事實上,蓋爾對親手締造一個規模宏大的商業帝國毫無興趣,她還是更喜歡像以前那樣在沃土原附近游逛,用自己的雙腳來丈量每一寸土地。等到她們賺了錢,或許還能到處旅游、看看風景。
但顯而易見的,她不能繼續再做一個讀寫能力低下的半文盲,無論她是不是一個女巫。
布蘭登小姐對此表示喜聞樂見,遂為她制定了詳細而周密的學習計劃——在作為野生的商業天才嶄露頭角之前,她首先是一位稱職的家庭教師。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簡妮·布蘭登的農業公司已經初具規模。蓋爾發現她可能天生就要吃這碗飯,明明起家是個毫不出衆的罐頭廠,愣是能逆着産業鏈向上推——現在一整個郡農産品的收購、加工和外銷,都掌握在她手裏了。
但糟心的是,盡管鄉親們滿嘴都是“N&B公司”,但這個公司事實上并不存在:因為女性連公民都不是,遑論成為公司法人。
布蘭登小姐的商業版圖脆弱得像是海灘上的沙堡,她簽下的所有合同都不具備法律效力,一旦海浪襲來就得玩完。但幸運的是,這是一個混亂而充滿機遇的時代,在浪潮到來之前,他們還有時間。
蓋爾幾乎每天都要為未來擔心一把,她的解決方式是打開報紙,看看世界上有的是人比她還慘。
但這一招今天不靈了。
一整杯咖啡都被潑在了報紙上,蓋爾覺得心髒難受極了,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充斥着她的胸口,她扔下還沒開動的早飯,大步向外跑去。
天還是那樣的天,田還是那樣的田,沃土原的每一棵樹她都很熟悉,但是她走不出去,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
“去你大爺的——”蓋爾忍不住大叫了一聲,“混蛋!這個世界混蛋!”
“你才知道?”有人接上了她的話尾。
蓋爾吓了一跳,很快注意到樹屋——又是樹屋!這次是屋頂上,那裏躺着一個人,正在仰望天穹。
“是您。”她平了平氣,“您姐姐的手好些了嗎?”
普林斯家的某一個女兒,在郡城裏幫工,她的袖子被機器絞進去的時候,工廠主卻不肯停下,最終她失去了三根手指,不得不暫時回家休養——但也只是“暫時”而已。
“她傷得不是時候。”男孩淡淡地說,“要是再晚幾年,只要幾年。”
“你就能治好她?”蓋爾接口道。
“我治好她一個有什麽用,我現在治好她有什麽用?”男孩有些不耐煩,“你又怎麽了?”
病的是時代,療病不如療貧。
“我的祖國爆發了戰争。”她低聲說道,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得見,“慘烈的、必輸的戰争,這種戰争以後還會發生許多次,會死許多人……不,我的言語不足以描述,這太蒼白了。”
“所以你要回去?”男孩覺得很有意思一般,仿佛這個更加悲慘的話題将他從自己的煩心事裏拯救了出來——某種程度上來看,他們是一類人。
“回去?”蓋爾有些茫然。
“回去。”男孩十分肯定,“你的家庭教師賺了不少錢,不會連一張船票也買不起吧?”
當然不是,可回去……之後呢?
她連明年會發生什麽都不知道,她記得1931年,記得1937年,記得發生在南國故都的大屠殺……但,她能避免嗎?
別說她只是個普通人,哪怕她是個近代史學者,除非她穿成那個帝國權勢最大的女人,否則也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些事情發生。
有些事,到了1894年,已經太晚了,來不及了。但有些事,在1894年,反而太早。
“所以你是秋·張?”男孩問。
他怎麽還沒忘了這事兒!
蓋爾擦去眼淚,怎麽品怎麽覺得這個發音怪怪的、不像個洋人!電光石火之間她終于想了起來——好像統共就一個華裔來着,那也不怪人家想錯。
“我們贏了嗎?”男孩又問,相比兩年前已經淡然許多了,他們都在努力地适應這個世界。
“贏了。”蓋爾幹巴巴地說。
“救世主活下來了嗎?”
蓋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哈利·波特的朋友?可語氣又這麽冷淡?難道是覺得在這種環境下說出一百年後的人名,顯得格格不入?
想到這裏她險些再次崩潰。她和她的時代,掐頭去尾,中間還隔了完完整整的一個世紀,這抹掉的零頭,也有小三十年。
“當然。”蓋爾好怕他接着問下去,因為她幾乎不記得別的了。
男孩抿抿嘴沒有說話,他看上去很是欣慰,但同時又很茫然。
蓋爾挺能理解他的,這不就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嗎?她也是啊!雖然她是宏觀意義上的。
“所以你要……呃,殺了那個、那個……叫什麽來着,好像是湯姆?”
還是山姆?
完蛋了她不知道“伏地魔”怎麽說,她連怎麽拼都不知道!
“你連這個都知道?”男孩挑了挑眉,“誰公布出去的?”
“報紙上看來的。”蓋爾開始睜着眼睛編瞎話,但男孩卻只是笑了笑:“所謂的‘黑魔王’……他那個血統高貴的媽只怕還沒出生呢!”
可惡,是在說誰啊,記不清了!
“我還是繼續回去看報紙吧!”蓋爾揮了揮手,“回見!”
“等等!”男孩叫住了她,臉上湧動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慢慢指了指自己,“塞巴斯蒂安·普林斯,你可以叫我……西弗。”①
“OK,西弗!”蓋爾比了個手勢,“你也可以叫我……呃,叫我什麽都行,随便你!”
這麽短的名字本身就像個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