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番外(一)秋月春風
番外(一)秋月春風
柳乘風第一次見到姜行的時候,姜行還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小乞丐。
他不善良,不漂亮,甚至不聰明,一堆別的小乞丐對他扔泥巴,他就一個一個扔回去罵回去,一句虧不吃,一頓打不少挨。
一個普通的倔強少年,滿大街都有,并不新奇,柳乘風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自小豐衣足食順順利利,父母對他極好,從小天資卓絕,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周圍的人勸導他克己複禮,行俠仗義,做大俠,做君子,他第一次見到這樣不同的同齡人。
然後他跑過去找傅萍,讓傅萍收姜行為內門弟子。
那時老谷主還在世,傅萍也極其喜歡這個很有天賦給他面子的徒弟,他點頭同意了,大不了被柳乘風收了當書童,一個乞丐嘛,無所謂的。
柳乘風牽着自己小師弟沾着泥巴的小手,他極其歡喜的,二師弟從來獨來獨往,妹妹年紀還小,他有玩伴了,他不厭其煩的招呼姜行,姜行剛開始和功法排斥晚上發燒,他守了整晚,姜行和外門弟子打架,他去道歉,姜行躲着他去找別人請教,他悄悄把自己的筆記心得放在姜行書房。
而如今有了柳潇潇,柳乘風感嘆有的時候命運真是一模一樣。
柳潇潇這個名字,還是沈知取的。
柳乘風雖然意識蘇醒,但是還是有不可逆的傷害,比如滿頭白發功法衰退,姜行也因為做血引子而失了內力,兩個人半斤八兩,通通從不可一世的大俠和閣主變成普通人,經脈都沒得續。
柳乘風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愉悅,他一邊哄着潇潇,一邊擔心姜行,姜行對功法的執着他是再知道不過。
但是姜行卻出乎意料的不在意了。
離開天極城時,正是風和日麗的晚秋,柳乘風抱着潇潇和姜行一同去拜訪如今的天極城城主沈知,剛一進去,就和坐着院牆上的江仇碰了面。
“讨厭鬼來啦!讨厭鬼來啦!”
大着嗓門的自然不是江大閣主,而是門邊的一只鹦鹉,因為被潇潇抓過一次就堅定不移地喊柳潇潇讨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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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還是沒長牙的年紀,嘴一癟就想去抓,鬧的雞飛狗跳,正巧沈知出來,連一向不在意的姜行都有些覺得不好意思,示意柳乘風讓柳潇潇小聲點。
柳乘風哪裏會哄,越哄越鬧,最後還是沈知慢慢走過去,一摸額頭就明白了,嘆口氣讓府裏的奶媽抱下去換衣服,四個人都面如菜色,江仇也不知道怎麽,抱着劍坐在一邊不吭聲。
“此行是來告別的,多謝沈城主,和江閣主救命之恩。”
沒想到第一個開口的是姜行,他認認真真放下刀起身,朝着深深沈知行了一禮,一禮罷,又頓了頓,對江仇也抱了抱拳。
沈知淡然受了,江仇也點點頭,當時若不是兩個人及時找到,姜行很明白他和柳乘風最多活一個都是上天眷顧。
他也忽然想明白,除了生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是最重要的?功法名聲都不過是浮雲。
柳乘風也一一拜謝,氣氛微微活絡,沈知倒了茶,看了看柳乘風的頭發,忽然一哂:“當初,我還對柳公子有意過。”
哐當,江仇的酒杯倒在桌子上,她動了動,又裝作若無其事聽下去,一邊的姜行倒是四平八穩,只是嘴角有些繃緊。
“後來被奸人所惑,所幸阿仇救我,如今看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論了。”
沒想到之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淵樓兩閣主、月寂公子柳乘風和風光無限的天極城郡主,都成了如今模樣。柳乘風轉身看身邊人的模樣,姜行有些憔悴,一身黑衣,長發挽在身後,毫不在意地飲茶。
記得當初,在去竹音谷的客棧,姜行還十分憤懑,柳乘風心中暗自神傷,是他擾了阿行的真性情。
他的師弟讨厭他欺負他了二十多年,一下子溫溫順順了,他卻覺得怎麽看怎麽不好,果然人就是這樣,柳乘風心中一嘆,苦澀的喝完手中的酒。
一旁的姜行毫無所覺,和沈知江仇說了一些舊事後,就準備辭行,奶媽把孩子抱來時,江仇不知怎麽說了一句:“你們能養嗎?實在不行先養在府上,足了幾個月再接回去。”
沈知的眼睛一亮,她是此生不生育的,潇潇也很喜歡她,勾着沈知的衣角笑,一旁的姜行別過頭,一副當做沒看見的模樣。
柳乘風想了想,他和姜行都還在養傷,也的确不好看管,小孩子上路颠簸更容易生病,但是這樣麻煩沈知也不好,便道:“不如認沈城主作幹娘如何?”
沈知想了想就點頭答應了,定下期約來接,柳乘風便和姜行離開天極城,往竹音谷去。
姜行走得很快,抱着劍把柳乘風甩在後面,柳乘風趕上他,想了想才後知後覺發現他生氣了。
“阿行生氣了?”
姜行不說話,要是以前他一定罵出來了,如今倒是學會收斂了,就是脾氣依然止不住。
柳乘風看着他暗自氣的模樣,忽然大笑起來,白發俠客一身青衣,笑得前仰後合,若不是路途空空蕩蕩,怕是要惹人煩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行不悶頭往前走了,皺着眉盯着他,一副想要打人又忍耐的模樣:“你笑什麽?”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不、不笑了!我錯了!”
姜行走過來,滿腹狐疑地繞着柳乘風問:“你錯哪兒了?”
柳乘風好整以暇,清潤的面孔一如往日,他看了看天:“錯在忘記夫人舍不得潇潇了!”
姜行眼睛瞪大,忍了忍還是道:“舍不得?哪裏有舍不得?柳乘風你!胡說!還有,誰是你夫人?!”
“嗯!就是這樣,阿行,你下次還是直說吧,憋着氣不好。”
柳乘風慢慢往馬車走,姜行站了一會,也跟着爬上馬車,一邊把柳乘風趕去趕車,一邊諷刺他好心當做驢肝肺。
姜行躺在搖搖晃晃的車子上想,他明明是覺得愧疚的,在那幾個月裏,他總是想,如果自己平時對柳乘風好一點,信任一點,是不是就不會到那個地步,在那麽多個緘默的夜晚,閉上眼的人無知無覺,醒着的人徹夜難眠,姜行除了十歲之前,再也沒有這樣狼狽的時刻了。
他于是去過寺廟,去過道觀。廟裏那群少林寺的看見他就趕,惹得打了幾架,才終于在佛像面前燒了柱香,道觀倒是沒趕他,只是比寺廟冷清多了。他站在觀裏看着三清畫像,卻不知道說什麽,或者悔過什麽。
他姜行一生,從來不後悔,但是不後悔,不代表沒有遺憾。他默然,終究只是離開,心中聊以慰藉自己,等柳乘風醒來對他好一點就是了。
咯吱,車子壓了一塊石頭,颠簸了一下,柳乘風應該是怕他無聊,在外面唱起以前五行山的歌,那是他有一次和姜行下山在農婦嘴裏聽見的,粗糙潦草,卻幹淨坦蕩。
“月明兮……風清……”
“君不見兮……等情郎……”
姜行笑起來:“你在唱什麽?你要等誰?”
“等阿行啊。”風吹起車簾,柳乘風幾縷發絲飛過。
他一直以來恨柳乘風什麽呢?姜行忽然想,且十分認真執着地想,他又愛柳乘風什麽呢?在過去,他恨柳乘風事事比他強,恨他光明磊落襯得他陰郁黑暗,恨他對每一個人笑,恨每一個人都對他好,他曾經想,如果柳乘風只有他一個人,只對他一個人笑,自己是不是不會那麽讨厭他。
那麽,他也愛着柳乘風的這些嗎?沒有人教過他,也沒有人告訴他,過分關注,想要接近又不敢觸碰,忌恨又想要看他一直光明下去的種種想法到底是什麽,以前他以為是恨,現在他以為是愛。
他忽然爬起來,和外面的柳乘風坐着一起,黃昏的風有些大,吹得他衣角獵獵,倒是讓柳乘風有些擔心。
“這裏風大,你先回去睡覺,到客棧我喊你。”他摸了摸姜行薄薄的衣料,暗自後悔沒有多帶厚衣袍。
“柳乘風,你是不是很倒黴?”
這話倒像是幾年前姜行能說的了,不過他并沒有諷刺的意思,認真地問。
馬車的速度放緩,柳乘風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想了想:“沒有,阿父阿母和妹妹都待我極好,師傅傳道授業,師娘照看我,修行順利沒有阻礙,未至而立略有虛名,如今……幸得執手之人相伴。”
“父母師娘逝去,師傅視你工具,如今名聲被毀功法四散,還不倒黴嗎?”
馬車終于漸漸停下,遠處客棧發着黯淡的光,柳乘風看着姜行,拉過對方有些冰涼的手。
“不一樣的,阿行。”
“父母師娘故去而無憾,師傅一心功法性格使然,名聲是虛名,修行也是我自己選擇的,做了就是做了,談什麽遺憾和倒黴?”
“那另一個呢,那個‘畫體’?”
柳乘風剛剛舒朗的面容忽然頓住,因為李問師的治愈,禁術如今也完全消失了,兩者本就是柳乘風一人,那也是他的真實想法和心魔。
“阿行這麽一說,倒也……”柳乘風微微眯了眯眼,把馬車趕到客棧裏停下。
他憋着不說下去,讓姜行忍不住追問,柳乘風要了房間和熱水,一邊帶着姜行上樓,一邊真的後悔的模樣。
哐當,姜行把柳乘風堵進屋子裏關上門:“柳乘風,你!”
剩下的話語盡數被溫潤的青衣俠客堵回唇舌裏,姜行被他親得發懵,腦子裏什麽也問不出來了,竹香的氣息四溢,直到門外的小二送熱水敲了敲他才幡然醒來,外袍都被扒了大半。
斷然被打斷,柳乘風也尴尬地咳了咳,等小二放了熱水,兩個人匆匆洗了洗,姜行才回過神,瞪着他繼續問。
“阿行,那你後悔嗎?”柳乘風手指繞着姜行散下來的長發,床邊亮着一盞昏黃的燭火。
“不。”
“那就是了,我哪裏有什麽倒黴,師兄一生,最幸運就是遇到你。”
柳乘風帶着十分的誠懇,十分的真心,十分的珍重道,姜行看着他,慢慢有些眼睛發紅。
“騙子。”他短促地小聲罵了一句,忽然湊上去咬柳乘風的唇,柳乘風按着他加深這個吻,黑發白發糾纏,手指相交,燭火幽深,慢慢有人像是承受不住,發出細碎的呻吟和罵聲,夜雨淋漓,遮掩住一切旖旎。
後記:
其實柳乘風也是有悔的。
在寂空宮之後,柳乘風去姜村聽完姜行的過去時,他也曾徹夜難眠,他後悔自己與姜行相處那麽多年,卻不曾去探訪他的過去,他疑惑師弟的憎惡,卻不曾探究原因,他總是慢了一步,那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師兄弟的心思,以為自己傷心是因為沒有帶好師弟。
直到越走,越醒悟過來,天極城看到姜行出現在比武招親,他其實第一反應是怒氣,他想自己找了他這麽久,他的好師弟卻想抱得美人歸。再後來客棧受神毒草影響,一發不可收拾。
也是那個時候,他修習了禁術,兩面被放大,他第一次發現時,第一反應是驚訝,反應過來卻想,他如今也算是邪門歪道,應該和阿行相配了。
再後來,他毒發後忽然醒來,聽了李問師的描述,自己選擇去最後幫阿行一趟,既可以讓姜行不愧疚,又可以換姜行一條生路,十分劃算的買賣,他以為他死了,姜行會自在的過活……是他幸運,才有如今。
柳乘風望着客棧簡陋的床頂,懷裏的人溫熱地睡着,他彎起嘴角,像是抱着一個珍愛物品的單純小孩。
只要深刻,不要圓滿……如今既深刻又圓滿,便已知足。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