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虔誠發願
虔誠發願
那場大雪一連下了七日,一切值得稱道的事物都被抹去了顏色。
鹿家人用性命護住了平沙城,此後華慕再無阻礙,一路勢如破竹,軍臨城下。
攻破上京那日,華慕扶靈入城,春末大雪,城中籠罩着不祥的氣息,禦街兩側跪滿公卿貴胄,不知誰先哭出了聲,直到整座城池都被哭聲籠罩。
日沉月升,華慕去見被囚禁的白君詞。
羲和殿恢宏空曠,白君詞仍坐在龍座上,冷笑:“寧遠将軍,好久不見。”
華慕靜靜看着他,眼睛中滿是冰涼的餘燼,“鹿菀死了。”
白君詞有剎那失神。
華慕緩緩補充:“是我們一起逼死她的。”
“是我嗎?”白君詞嘲諷地盯着她:“她為你抗旨拒婚的時候沒有死,和親遠嫁的時候沒有死,平沙四面楚歌的時候沒有死,孤何曾真正置她于必死之地。”
“慕九,她遠比你想象的堅強。”白君詞自龍座上站起,一步步向華慕走了過來,“逼死她的人是你,是你要稱孤道寡,你本可救下或是放過鹿聞烽,但是你沒有。真正的愛是憐惜、是珍重、是愛屋及烏,孤做不到,你就做到了嗎?”
華慕一怔,似被人剖開心髒,鮮血淋漓。
“承認吧。權勢于你而言比什麽都重要,重要到你可以摒棄情感而不救,重要到你趕盡殺絕。”
新月映陳雪,入夜,風中夾雜着肅殺的涼意。
“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你我才是同路人。”白君詞同華慕四目相對,将一只染血的錦囊放在了華慕手中:“那日她求我救你,孤問她為何如此執着。她說她也不知道。只是想到你一個人走了那麽長的路,想要陪你一程。”
華慕死水一般的眸子突然閃動了一下,她後知後覺地去抹,發現眼淚竟已攀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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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了,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在了前世白君詞棄她而去的那場暴雪之中,從此以後無論是麽事情都傷害不了她,她被封印在冰層之下,從此所有聲音都被隔絕。
然而鹿菀出現了,屬于華慕的時間才又重新開始流動,鹿菀将她從冰雪中挖出來,試圖用體溫去暖她,殊不知自己救活的是怎樣一條毒蛇。
“你這樣的人,是不配得到救贖的。”白君詞背對着她,走回王座,再次被黑暗吞噬。
似乎是一個詛咒,華慕逃也似的離開羲和殿,她聽見許多聲音,男的女的,威嚴的不甘的,曾經死在她手中的聲音。
他們漂浮在她身側,發出咯咯的笑聲。
內侍來報,白君詞已于宮中自焚。
她一人站在城巅,巍巍皇城,星辰可攬。她下意識地側身,似想同誰說句話,卻在講開口時愣住,身旁空蕩,茕茕孑立。
“姐姐,這種時候,你怎麽能不在呢?”
內侍們跪在她的身後,卻發現女帝的身體有些許顫抖,她背對着衆人,他們不敢确定她是否哭了。
人們都說,新帝是個古怪的瘋子,她極少上朝,國朝大事幾乎全交給了沈棠處理。
華慕經常睡在墓室中,和棺材說話。
有一回鹿菀在華慕夢裏,面目模糊,看不清臉,像個少年時就離別了的故人。
慘白豐盛的日光籠罩着她們,鹿菀坐在樹上,樹影打在她身上,一半是銀,一半是黑。鹿菀小腿晃呀晃,跳進了華慕懷裏,而少女時候的鹿菀擡頭摸了摸華慕額前的頭發,輕輕說了一聲你有白發了。
那日宮中起了一場大火,若非沈棠來的及時,華慕便會死在那場大火中。
第二日,宮門外來了個老和尚,說是天子故人。
守衛哪裏肯信,要趕他出去,正遇上焦頭爛額的沈棠,想着死馬當活馬醫,管他是江湖騙子還是得道高僧,她已經快被華慕逼瘋了,只要能穩住華慕就行。
皇帝的宮殿與幽暗的墓穴也沒有什麽兩樣。
墓室中央坐着一個女子,玄衣赤帶,若非那滿頭銀發微微反光,整個人便要被黑暗所吞沒。
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神州北望,今已丘墟,舊時白璧,久埋黃土。施主,許久未見。”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與此同時,萦繞在她耳側永不停息的呢喃聲漸弱,華慕擡眼轉身,對上一張不悲不喜的臉。
正是當年解簽的和尚。
華慕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皮膚像溺亡的人那樣發光。
“大師,你的簽,應了。”
一切似早有定數,又似渾然無因。
老和尚看着眼前枯寂之人,緩緩道:“一切因果,世界微塵,自見性者,業障明滅。她為你平惡念,你可願為她生慈悲?”
華慕這才認真地看向和尚,恍如隔世的熟悉感湧上心頭,最後終于回想起,熾騰火光之中大巫的臉來。
前世,大巫曾說。
“會有人教會你慈悲與善良。”
在這一花一世界裏,為一人而動善念,想做她希望她成為的那個人。
這個萬死難贖的暴君,竟當真雙手合十,虔誠發願。
“善哉,善哉。”
而後女帝臨朝,恩威既加海內,改國號昭寧。
兩年內,事必躬親,河清海晏。
據說她曾為鹿菀招魂。
國巫于章臺轉動招魂幡,十二道冕旒緩緩地随風晃蕩,旒間白玉珠碰撞,其聲叮當:
“靈魄宛在,祈禱必聞:随我旌旗,逐我部曲,同回上國,莫作他鄉之鬼,徒為異域之魂,生者既凜天威,死者亦歸王化。”
招魂的結果後人無從得知,只知道那日起了風,有片葉子打着卷落進華慕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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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菀醒過來的時候,是在牛車上,清晨的太陽晃得她眼睛生疼,田裏麥苗青青,一個農夫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趕車,見她坐起來,樂呵呵地說:“姑娘,醒了?”
鹿菀揉揉酸漲的太陽穴,感覺自己沉睡了很久。
不對,鹿菀反應過來。
如果她記憶沒錯亂的話,她在平沙城的時候,絕對是死的透透的了。
但她如今呼吸脈搏一應俱全,身上連個傷口都沒有,實在是詭異至極。
“老伯,我為什麽在你車上?”
“哦,一位大師托付我,帶你朝南走。”農夫笑呵呵的,一問三不知,只說自己受人囑托,捎她一程。“現在你也醒了,那我們就此別過吧姑娘,家裏人還等着我吃飯呢。”
鹿菀糊裏糊塗地辭別了農夫,站在村莊邊緣,忍不住敲了敲系統,卻被鋪天蓋地的成就勳章淹沒。
【尊敬的任務者,您好。制止屠城任務已完成,修建運河成就已達成,減輕賦稅成就已達成……主角洗白度100%,魅力值100點。】
【恭喜您完成洗白任務,與主角解除生命綁定,獲得身體自主權。】
“我睡了多久?”
【兩年。】
系統将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大致概括給鹿菀聽,平日機械的口吻也變得聲情并茂,大概意思就是,華慕是真的轉性了,是真的知錯了,這兩年,她愛民如子,政績累累,宵衣旰食,全年無休,堪稱為國為民的勞模皇帝,受萬民愛戴。
鹿菀的任務也超額完成,功成身退。
很完美。
鹿菀沒有什麽不舍,前塵往事,她也不願再提起,一路南下,到了南楚與北乾邊境深山,這裏天高皇帝遠,她隐居深山,深入簡出,寫話本度日,時而下山采買,一來二去,和山下的村民們也混熟了。
這日她下山,想去找貨郎楊阿公買些鹽巴,到了村口的大榆樹下,往些時日這裏圍的都是些買胭脂布頭的小姑娘,大家有說有笑,今日卻都愁眉不展,盯着樹上的那一匹黃布出神,鹿菀好奇,也湊了過去。
“金花們,說什麽呢?”
“唉。”銀翹嘆了一口氣,她如今不過十四歲,生得古靈精怪,說話的時候滿身銀飾便跟着叮當作響,鹿菀和她關系最是要好,見鹿菀來了,她便忍不住抱怨:“六阿姐,鄉長找人過來貼條子了,說是皇帝要征兵,現在每家每戶都要出人頭,還得交軍稅,我阿爹一把年紀了,往年征兵都略過他,今年突然把他也叫上了。喏,你看,大半個村子的男丁都在上面。”
鹿菀聞言,便去瞧那黃布,發現上面确實寫了不少名字,往歲都是從二十歲到五十歲的壯年男性中挑選,如今卻已經放寬到十五歲到六十五歲了。“這怎麽行?五十歲的阿公就已經快下不了田了,六十五歲如何能參軍?裏正呢?這麽不合規矩的法規也敢貼出來?”
“這也不是鄉裏的官人們能決定的事情。”倚在一旁的楊阿公一直默默抽着旱煙,将煙杆朝上指了指,搖頭道:“陛下什麽都好,就是太喜歡打仗,這兩年,營房裏的大頭兵快比地裏的農民還多了,再這麽下去誰來種地!”
一旁的嬸嬸也附合:“我男人去年被他們招過去,現在地裏都是我一個人在忙活,前幾天他還回來一趟,叫我給他納雙鞋墊,說再過幾天他們就要走了。”
銀翹吓得一驚,“阿嬸,你是說,要打仗了?”
楊阿公猛吸了一口煙,“就是這幾日的事了。哎對了,六姑娘,你今天下山,是要買點啥嗎?六姑娘?”
楊阿公喚了許多聲,鹿菀才回過神來,拿了鹽巴。
回去的路上,她心裏一直惴惴不安。這兩年來,她下山時也偶爾能聽到點華慕的消息。
自白君詞死後,朝野局勢瞬息萬變,若是平日的華慕,絕不會急着對南楚用兵。
原著中她的報複是穩紮穩打,循序漸進,推行變法,培養心腹,提升女子地位,使女子與男子同朝共輔,出将入仕。
可如今,她頻繁在邊境挑起戰火,在平江一帶常有小範圍的争端,惹得民怨沸騰。
華慕到底在急什麽呢?
行至半山腰時,谷中馬蹄如雷,她站定瞧過去,漫天揚塵中,先鋒手執軍旗,為首那人眉眼凜冽,正是沈棠。
她竟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