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鄉野村婦
鄉野村婦
天子征兵,一呼百應,銀翹的父兄也參軍去了,鹿菀便也搬去她家住,彼此是個照應。
當日,鹿菀就收拾好東西下山去了,整個村子裏現在一片蕭條,剩下的全是些老弱婦孺,遇上危險幾乎沒有抗争之力。
她深知打仗可能帶來許多潛在危險,山上匪寇、逃兵、流氓無賴,都可能給村子帶來滅頂之災。于是她便将村中女子組織起來,日常結伴而行,輪流盯梢,又在村子外面挖了許多陷阱。
果不其然,兩軍交戰後,出現的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想趁亂打劫,卻屢屢摸不着他們村子,一來二去,便有更多女子投奔而來。
鹿菀不方便出面,便托了銀翹的名號,來接手保護她們,不過數月,便以成了規模,方圓百裏,幾十個村子,幾乎要合成一體,上千人集聚其中。
人一多,事情便複雜起來,小偷小摸的行為屢禁不止,幹活砌圍牆的時候總有人磨洋工。甚至還有人在盯梢時候聚衆賭牌,好險被歹人盯上。
銀翹性子潑辣,一天到晚處理這種事情,罵的口幹舌燥還不解氣,晚上守夜的時候,一個人躲在臨時搭的瞭望塔上哭。
“怎麽啦?”鹿菀坐在她身邊,遞給她一把新摘的果子。
“六阿姐,我們要不,不再收人了吧?這段時間村子裏的狀況你也看見了。房子、糧食、柴火都不夠,那麽多人擠在一起,反而不方便管理。”
鹿菀朝嘴裏丢了一個果子,被酸得眯了眼,“你考慮的很周全。可是銀翹,這段時日你也看見了,不斷有流民從南邊跑過來,我看前線戰局可能并不樂觀。這種時候,男人們尚且可以拼力氣,在外面搶一口飯吃。可是老弱婦孺不行,她們只會被搶。情況更糟糕點,她們可能就是資源。女子行于亂世本就艱難,若我們不互相提攜着些,如何能渡過呢?”
銀翹低頭,她生性純良,眼淚止住了,便開始思索現實問題:“近日天幹,需要從河裏汲水,可姐妹們力氣小,根本就挑不動,再這樣下去怕是會更缺糧。還有那群聚賭的嬸嬸,動不動就拿長輩的身份來壓我。”
鹿菀從懷裏拿出一張圖紙,“這個給你,這是水車,你們照着這張圖做出來,以後就可以引水上山了。現在有人偷竊,是因為東西不足,若人人都能吃飽,沒有後顧之憂,那便不會滋生貪念。至于好賭,那都是白天偷懶不夠累,”鹿菀對銀翹眨眨眼:“自有混世魔王去收拾她們。”
“什麽混世魔王?”
“村裏不還那麽多搗蛋小孩嗎?平日裏滿村亂跑,我想把他們聚集起來,教他們讀書認字,讓嬸嬸們幫忙照顧起居飯食,她們自己孫子也在其中,自然就會更上心。”鹿菀早就發現,山中并無教書先生,這裏認字的人屈指可數,尤其是小姑娘,甚至等到出嫁,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便只能終身困在這山中。
“真的嗎!”銀翹雀躍無比,摟着鹿菀的胳膊搖晃幾下,神采卻突然又黯淡下去,“我真沒用,什麽都得找你幫我。”
“什麽話,我倒是希望你事事都來找我,不要悶在心中。”天上星河璀璨,鹿菀凝視着星辰,目光放的很遠,似乎回憶也被星河流轉潛至眼前,“從前,我有一個故人,事事都要親力親為,從不找人求助。我反倒希望她真能依靠我一下。”
銀翹與鹿菀認識的時間說短不短,但鹿菀卻鮮少談及她的過去。銀翹咂摸着嘴裏的果子,突然來了一句:“六阿姐,你真好。”
“啊?”
“說不出來。我就是覺得,你很讓人喜歡,就連姑娘都會喜歡。”銀翹搜腸刮肚,但奈何語言貧瘠,嘟嚷了半天,說了句:“你的眼睛很溫柔,就是,戲裏說的,一雙含情目。”
鹿菀沒放在心上,只當她在誇自己。卻聽銀翹又問:“那個故人,是你的心上人嗎?”
鹿菀一怔,“為什麽這樣問?”
“你談起他的時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是不是嘛?”銀翹扯着她的胳膊撒嬌,明顯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态度。
鹿菀無奈地抽出自己的手,苦笑道:“那是個姑娘。”
“她也像你這麽厲害嗎?”
“不,她比我更厲害。世間女子,無人能及。”
“咦。”銀翹笑得停不下來,身上的小鈴铛随風響起,可愛的緊。“要不是你說她是姑娘,我都要誤以為你在說情郎了!”
第二天一大早,銀翹帶着村中女子浩浩蕩蕩朝地裏去,開始搭水車,加固村子外圍的圍牆。鹿菀留在村子裏教小孩識字,一群阿嬸給她們做飯洗衣,照顧孩子,倒是逐漸分工明确,各行其是。
此時雖是春天,卻久無雨水,雖說有水車免了灌溉勞苦,但若長此以往,只怕到了夏天河道幹涸。
鹿菀帶着衆人一同下地,又種了許多地瓜玉米,甚至另辟了一塊地種了藥材,她還設計了許多輕便易用的農具與輪車,方便女子耕作。
銀翹看她在地裏得心應手的模樣,驚訝無比:“阿姐,你明明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為啥這麽會種地啊!”
鹿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看過不少農書。”
這是句真話,有段時間她特別喜歡寫種田文,參考過許多農書,田裏的活,她雖然上手慢,但是理論知識還是有的。
當然,農事閑暇的時候,鹿菀就帶着孩子們去鍛煉身體,實際上就是挖坑設陷,布置機關,小孩子們精力旺盛,雖然經常出現坑挖深了人爬不上來的事情,但陷阱卻做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甚至在坑底放下竹刺、捕獸夾、毒蛇等物,主打一個有去無回。
銀翹觀看後直呼殘忍,鹿菀卻在一旁笑容逐漸變态,拍拍手道:“當年那些損招,沒想到能用在這裏。”
“姐姐,誰教你的……”
鹿菀眨眨眼,少見的雀躍:“故人啊。”
這日又有一小隊流民投奔而來,鹿菀便忙前忙後幫着安置,詢問之下,發現她們竟是從揚鳳寨過來的,那裏正是兩軍交鋒的前線。
照理說,竟然派出了沈棠,那殺敵過江,攻破天險應如探囊取物,但是卻至今未傳來捷報,鹿菀總是惴惴不安,便多問了幾句。
這一問卻探得不少怪事,華慕繼位後,沈棠被封為輔國将軍,朝野上下大換血,衆将士皆躍躍欲試,想在南征中立功,可自從輔國大将軍受命來了前線,雖說屢戰屢勝,但她不愛主動出擊,走的是防守流,喜歡活生生把對方耗死,耗得彼此都精疲力竭,士氣衰落,軍中将士紛紛上火。
對這種打法,鹿菀也覺得詭異,沈棠怎麽看也不是個慢性子,何況兵力充沛,就算是拼人數也能把對面幹掉,完全不必用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倒像是……她根本不願勝一樣。
正晃神間,她突然瞧見一個小孩,手裏把玩着一塊玉佩。
那塊玉通體瑩潤,成色極好,出現在這邊境鄉裏,便愈發格格不入。
她哄小孩将玉給自己瞧瞧,“這是從哪兒弄的?”
“夫子!”小孩獻寶似的将玉佩遞到她面前,“我在山上撿的,那裏還有一匹死馬,一個木頭做的大盒子,好多人都撿了東西!”
聞言,孩子的母親過來樓住他,解釋道:“我們跑過來的路上,看見了一輛馬車,不知道是從哪裏墜下來的,摔得稀碎。還有一群土匪,在草裏挑挑刺刺,不知道在找些什麽。我們沒敢吭聲,等他們走了,才偷偷過去看的。”
“唉,那轎子可漂亮了,想來是誰家的小姐吧,路上遇上山匪,真是可憐。”又一人嘆道。
聞言,鹿菀心一沉。山野之中出現如此華麗的轎辇,本就奇怪,而且若當真如他們所言,遇見匪寇的是個姑娘,那後果不堪設想,但聽衆人所言,他們應該還沒找到人。
“你們在哪裏看見車馬的?”
鹿菀想了想,背上弓箭,又在衣服裏藏了匕首和毒粉,出門了。
她沿着山路行走,果真瞧見了那轎辇碎片,上前看時,竟在車軸上發現了一個篆刻的白字。
聯想到近日沈棠也來了南邊,鹿菀無語扶額,這下不救也不行了,清宣啊清宣,你跑過來湊什麽熱鬧呢!
她在密林中尋找白清宣的蹤跡,照她對白清宣的了解,傻白甜路癡一個,每次走丢必朝水邊去。
不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鹿菀沿着野水一路朝下游走去,路過泥地的時候,又挖了一把河泥糊在臉上,再就着火把照照,保證親媽來了都不認識。
正尋找中,前方卻也閃起火把的亮光,鹿菀閃身躲進草叢,拉開弓箭,屏息凝神。
“站住!”有人暴喝一聲,聲音聽起來竟有些耳熟。
他話音未落,一華服女子便踉踉跄跄地跑了過來,身上半絲裝飾也無,又抓起脖子上的首飾朝後砸過去,邊跑邊罵:“你們有病啊!這可是東海進貢的海珠,價值千金,你們倒是撿一撿啊!”
奇怪的是,那群黑衣人對散落一地的珠寶視而不見,直直朝她奔來。
“我告訴你們,鎮國将軍是我相好!雖說姑奶奶容顏絕世,但你們還是換個人劫色吧!”
鹿菀眉頭一皺,這群人不僅不劫財,而且身形步法個個不俗,絕非普通匪寇,即使她出手相助,也絕非他們對手。
前方河道狹窄,直接連到密林之中,幾乎沒路了。
白清宣估計也意識到敵我力量懸殊,剎住了腳,咬牙惡狠狠道:“你們究竟想怎樣?”
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聲,走到她面前去,卻并未傷她分毫,扔出一把繩子,命令手下:“捆起來。”
手下拿起繩子準備動手,卻只聽嗖的一聲,面前冷風一過,繩子已經斷了,被箭矢裹挾着,插在對面的樹幹上。
“是誰?”黑衣人首領突然看向鹿菀的方向,鹿菀搓搓手,又連着射出好幾箭,她沒打算留情,但卻被這群人一一避開。
白清宣也算是機靈,趁着衆人躲避弓箭,她便直直朝着鹿菀的方向跑過來,與此同時,鹿菀拔出最後一支箭,在黑衣人快圍過來的時候,将手中香囊一抛,弓箭在半空中穿過香囊,藥粉炸開,分散在空氣中,黑衣人連忙捂眼,卻仍舊視物不清,跌跌撞撞跑到水邊洗眼睛。
鹿菀拉住白清宣的手,幹脆道:“跑。”
估計後面的人很快就會追過來,鹿菀便引着他們朝陷阱而去,村子外裏三圈外三圈都是陷阱,白清宣倒也惜命,步步緊跟,半分差錯也無,倒是身後的追兵不斷減員,耳邊不住地響起慘叫來。
但那黑衣人頭領只是看了一會兒,便立刻反應過來,施展輕功,踩着樹頂的枝幹前行,白清宣急着大叫:“女俠,他在飛!我們怎麽跑得掉啊?快想想辦法!”
鹿菀噤聲不語,拉着白清宣在林中躲閃,不一會兒白清宣就回過味兒來了,“這是遇上鬼打牆了嗎?你為何一直在這片轉圈?”
她話音剛落,便見黑衣人從樹上掉了下來,捂着胸口道:“卑鄙!南蠻女子,竟敢用毒!”
白清宣看着在地上爬行的黑衣人,這下她也不怕了,上前啪啪甩了他兩個耳光,竟将面罩給他扯了下來,她對着那張黝黑到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臉,愣住了:“王雲翼?怎麽是你!”
王雲翼?鹿菀也忍不住看過去,多年不見,他怎麽黑得像炭一樣了?
你還我古銅色皮膚英姿飒爽少将軍啊!
王雲翼自是鋸嘴葫蘆,什麽都問不出來,白清宣也沒那麽旺盛的好奇心,一腳把他踹進陷阱坑裏,這才想起來與鹿菀道謝:“多謝女俠相助,你好有本領!”
白清宣瞪大了眼睛。在閃爍的火把下,女俠的臉竟比王雲翼的臉還要黑上幾分,黑得斑駁且吓人。
白清宣早就聽說南北風俗不同,南方女子曬得黑些,但沒想到會這麽黑。她擰了擰眉毛,問了句:“女俠可是本地人?你叫什麽名字?我必定重金報答。”
“山野村婦,不足挂齒。”鹿菀壓着嗓子,不想暴露身份,只說:“路見不平罷了,我送你出去。”
“不過姑娘,你為何會被賊人所劫?”白清宣來找沈棠她能理解,但是王雲翼來追白清宣,她卻着實看不懂,而且王雲翼不是在跟着華慕混嗎?
此時他出現在這裏,莫非是華慕想秋後算賬,殺了白清宣?不對,王雲翼若想殺她,不至于現在都沒得手,他明顯只是想抓她回去。
“呵呵。”白清宣聲音中怨氣四溢:“得知了不得了的秘密,有人想殺我滅口呗。”
鹿菀秒懂了這個某人是誰,但華慕有什麽不得了的秘密呢?莫非她的真實身份已經暴露了?可不管鹿菀如何試探,白清宣也沒有真倒出有用的信息。
合着她百分百洩密的屬性面對己方隊友就失效對吧?
二人一路上聊些閑話,朝山外走去,她并不打算将白清宣帶回村子,只是将她帶到最近的驿站。
白清宣給沈棠傳了消息,不多時她便親自來接,鹿菀藏在暗處,看着沈棠一路奔來,肉眼可見的急了,鹿菀這才放心,靜靜地退了出去。
問明情況,白清宣正想将黑臉女俠介紹給他,卻發現她早已不見了。
沈棠安慰白清宣:“倒是個奇人,估計是位隐士,有緣再會吧。”
“可那個人,”白清宣啧了一聲,換上衣服,沈棠幫她梳頭發時,聽她悵然說道:“總覺得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