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親愛的喬納森,

請原諒我如此唐突地向你去信,若非聽聞你回到基督城養病的消息,我一定不會提筆寫下這封信。在這封信的起始,請允許我祝你身體康健,盡快痊愈。如果你讀到這兒,肯定會在心裏笑我這麽嚴肅,或者揚起信紙給艾琳看——假使她此刻在你身邊的話,請代我向她問好。這樣嚴肅并非我本意,只是在聽到你在意大利作戰時負傷的消息後,我實在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匆忙提筆,不知不覺便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希望這封信能順利送達你處。普利茅斯港

盡管裏奧·羅斯菲爾德盡可能地縮在卡座角落,以最不起眼的姿态寫這封信,可還是在字母H寫完之前就被倉促地打斷。午夜一點鐘的The King Arms酒吧內燈光昏暗,維拉·琳恩的歌聲被喧嚷的人群擠弄得破碎不堪,但偶爾還是有只言片語傳入耳中。裏奧在腦中拼湊起完整版的We’ll Meet Again,充當寫作背景音,希望能抓緊時間多擠出些墨水。在吵鬧聲中,幾個人湧入最拐角的卡座,也即他所在的位置,蹒跚的步伐足以證明他們醉得不清,四濺的啤酒使裏奧不得不卷起信紙揣進懷裏,以免被弄髒。在把鋼筆插入內側口袋之後,他的肩膀果不其然被一只手緊緊抓住了。

“韋伯中尉。”他抖開對方的手,不耐煩地說,“我差點兒沒把鋼筆弄折,這可是最後一支筆了。”

“沒關系,沒關系!”個頭中等的猶太人操着帶有德國口音的英語在他耳朵邊喊道,“難得上岸幾天,不多喝幾杯,你怎麽還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寫什麽信?”

“你不知道,太平洋島國上有妞兒眼巴巴地等他呢。我們的玫瑰先生,說說吧,是毛利妞兒還是薩摩亞妞兒?”亞歷克斯·惠特克的聲音格外洪亮,蓋過優美的女聲。這位年輕的海軍中尉不知從什麽地方冷不防地冒出來,扭捏作态地吹了聲口哨,很快,周圍響起一連串呼哨,其中不乏揶揄的笑聲,活像平時站在艦船欄杆上大唱反調的信天翁。

裏奧聳了聳肩,露出一個無奈的笑,擡起右手,示意口哨聲歇一歇,才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我可不像惠特克爵士那樣有七八個妞兒排隊等着。唉!”他佯裝掃興,嘆了口氣,“躲不過你們死纏爛打,喝幾杯吧。”說着,推開面前的咖啡杯,站起身。打從一開始,裏奧就沒有抱着把這封信順利寫完的念頭,也就不會失望或者惱怒,幾乎算是随波逐流般被幾名同侪或拖或拉地簇擁着,也擠進人群裏,緊接着被灌了幾杯不同品種的酒,微醺之間又被人攙着胳膊跳起即興小步舞,快活了一會兒。他的酒量雖然不錯,但以防被灌更多的酒,他還是裝出一副昏沉的樣子,和酒吧裏的所有海員們一起享受難得的陸上夜生活。

當然,是沒有妞兒的那一種。

三個小時後的淩晨四點,他陪同先前大放厥詞“至少要喝到天亮”的猶太人約阿希姆·韋伯站在普利茅斯市中心的聯合街街口,拍着對方因嘔吐而顫抖不止的背,再一次想起遠在大洋彼岸的喬納森·弗林,他們共同度過的、短暫卻璀璨的日子,以及他念念不忘的、新西蘭的山脈與海洋。

“你剛才說……”吐掉一肚子啤酒之後的約阿希姆清醒不少,勉強點了一支煙,沒抽幾口,也許是無聊勁兒裹挾着倦意湧上來,他雙臂搭在路邊的郵筒上,打了個哈欠,随口問起這個問題,“你別怪我愛打聽,純粹是無聊……那封信……你的意思是……不是寫給女人的?”

裏奧猶豫了一下,決定誠實作答:“不是。”

“難不成你是個鳏夫?”約阿希姆聞言迅速挺直身板。

裏奧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到:“也不是……難道只有這兩種選項?”

“好歹也是一條船上呆了這麽久的兄弟。”約阿希姆打量着他,從頭頂到鞋底,眯起眼睛,似乎想用眼神在他身上穿出一個洞,“從沒見過你這麽潔身自好的男人。你瞧見酒吧那女招待看你的眼神了嗎?恨不得當時就——”他擺了擺手,沖着某一個方向擡起下巴,“而且,你甚至沒和他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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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奧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道路盡頭,昏黃的燈光下稀稀落落地站着幾個女人,在夏夜的熱風中搖着手上的扇子,或者随處撿來的舊報紙、揉皺的舊傳單,四處張望着,一些人甚至将裙擺撩起來擦汗。她們所等待的正是一群水兵一樣的男人——他與他的同侪們——在海浪和風暴中颠簸搖擺,時刻承受着生命的重壓,只等着回到安穩的陸地上用賺來的工資大筆揮霍,花在啤酒,香煙和女人上,毫不吝惜。

從這一方面來看,裏奧與他們并無不同,都選擇将時間投注在某一方面,也都不敢期待明天,而這或許正是裏奧迫切想要寫完手頭這封信的緣由之一。

“但你也沒有。”裏奧打了個手勢,示意這并不重要。

“我曾經有……我是說,女人這類的事兒,不過也只是和一個女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在我從納粹德國逃出來之前。”約阿希姆坐在臺階上,吸了一口煙,掀起眼皮,看着煙霧在燈光下消散。燈光般迷蒙的醉意仍殘留在眼中,但他恍惚的神色卻像是想起了許多往事。“我的海德薇,沒能和我一起逃出來。我們跳下火車,沿着鐵路狂奔,我幾乎都能看到瑞士境內的阿爾卑斯山,但納粹的士兵從背後擊中了她。她倒在距離我三米遠的地方,就在我後面,而我甚至沒有時間,也沒有膽量轉身拖回她的屍體。事情就是這樣,我拼命逃跑,前面冒出幾個士兵,我躲進灌木叢,他們又向我開槍,我命大,沒死,但那東西左邊整個兒沒了。”他指了指下身,“所以,亞歷克斯那個嘴臭的小子說我性無能,也不算錯。”

“我很抱歉。”裏奧閉上眼睛。他難以想象,在白色的大雪中,漆黑的鐵軌和猩紅的鮮血交錯着延伸,直到生命的盡頭,究竟是怎樣一副殘忍景象。除此之外他不願多想,他不願想任何一人的死亡,無論是身邊的戰友,還是遠方的親朋,尤其是喬納森……他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哦,不。”約阿希姆搖着頭,從臺階上蹒跚地站起,勾住裏奧的肩膀,“該抱歉的不是你,是那幫該死的納粹畜生,他們是豬猡,是魔鬼。我逃了出來,從那之後我存活的意義就是消滅這個邪惡的政權,但在這之後……裏奧,你知道盟軍在北非和意大利都獲得大捷嗎?隆美爾和墨索裏尼節節敗退,等到我們消滅了他們,我又該去哪裏?我不想回到德國,那裏有太多該被埋葬的記憶,也許,我也應該選擇那些避世的島國?說不定……”說着說着,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悶笑,“我也能找個新西蘭女人,你說是不是?她們是不是和英國女人很不一樣?”

“如果你指的是她們曾經和男人們一起淘過金、出過海的話,是的,她們很不一樣。”裏奧說,“當然,不止是女人有所不同。”

十三歲的裏奧·羅斯菲爾德第一次踏上那個位于南太平洋的島國時,并沒有料想到,這個國家在幾年之後将會變成他最魂牽夢萦的地方。但在當時,長達一個半月的海上航行足以打破他對新西蘭的所有美好幻想,使他在踏上相比起倫敦港而言堪稱破舊的基督城時胃裏反酸,幾欲作嘔,只是礙于父親在場,才不便流露厭惡之情。

“那不是英國人在畫報上看到的天堂島,景色優美,富有異國情調。唔……我是說,請允許我糾正剛才的措辭,她的确風景優美,毛利人稱她為奧特亞羅瓦,意為‘長白雲之鄉’。我這樣說,你應當可以想象出一副畫面。當地的原住民身材健碩,擅長航海與捕魚。最先殖民的荷蘭人不少,後來移民到那裏的英國人也很多,除此之外還有中國人和印度人——你知道的,他們在哪兒都很多。移民們多為淘金、謀生或躲避戰亂而來,可話說回來,誰又不是呢?“裏奧輕輕笑了一聲,那只是氣音,聽起來像是嘲笑,也像苦笑,他弄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或許是因為所有人殊途同歸的命運,在那時的他看來,這和流放沒有什麽區別,但他絕對想不到,後來的自己會習以為常。

“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一開始不是,不過後來,很不幸,我不得不留在新西蘭,成為衆多移民之一。”裏奧猛吸了一口手裏的香煙,使煙霧充滿肺部,再緩慢地沿着鼻腔噴出,缭繞的煙霧像極了基督城的雨夜和晨霧:潮濕,厚重,令他暈眩。“起初,我只是随父親前往新西蘭進行貿易考察。大蕭條使父親的運輸公司不堪重負,最終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澳新兩個殖民地。不過父親放棄了澳大利亞的航運版圖,因為在大蕭條末期,澳洲早已像一條肥碩的盤中魚,被瓜分殆盡。”

“一場盛大的自殺狂歡,不是嗎?柏林的上吊人數與股價上漲呈反比,債券成了廢紙,沒人關心執政黨究竟是哪個,大家的鼻子裏滿是銅臭味兒。那時我在街上開出租車,親眼見到過有人從博斯樓頂一躍而下,腦子在我面前開了花。”約阿希姆淡淡道,“你們做出了正确的決定。”

“當時,我滿心期待着不會在新西蘭的土地上停留太久,最長不過一年時間,等父親和這裏的貿易商談妥,我們就可以返回倫敦,盡管我們在倫敦已經一無所有。但事實上,那是我在開戰之前最後一次回到不列颠的土地。“裏奧跺了跺腳,将散亂的頭發捋平整,才攏起軍服外套——往事種種讓冷意不知不覺爬上脊背,竟然使他發起抖來。

十三歲不是經歷變故的好年紀。裏奧不得不說,母親的因病離世對父親是不小的打擊,對他當然也是,只不過這打擊遠比不上離開熟悉的城市,踏上異國的土地時內心所産生的震蕩。正是在那時,喬納森·弗林如同一只白鷗,闖進他暗淡無光的生活。

裏奧記得,他起先只聽到歌聲,輕盈、明快,随風飄進他耳中。循聲而去,他在海灘邊看到了那個身穿亞麻襯衣和短褲的男孩。在冷冽的海風中,男孩光着腳,腳踝被翻湧着的海浪舔舐,而他渾然不覺。他似乎沒有聽到裏奧的腳步聲,也許真是如此,畢竟海浪聲那麽大,足以吞沒一切。一瞬間,裏奧甚至覺得就連男孩也會被海浪卷入水底。他看上去那麽單薄,在闊大的海潮面前。

裏奧走到距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聽他唱完那首歌。那是一首毛利歌曲,裏奧在別處聽過,原本铿锵有力的船歌被男孩唱出,似乎飽含着對海洋與風的眷戀,使他想起彌留之際的母親與漸行漸遠的倫敦港,竟然悲從中來。裏奧就這樣繼續看了男孩好久,直到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轉過身來問:“你是誰?”

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男孩并不十分警覺,反而帶着一些關懷的意思。見裏奧不回答,他似乎欲言又止,但停頓一下後,還是說道:“你哭了。”

什麽?他似乎突然聽不懂英語,只看到男孩的嘴一張一合。在潮濕的海風中,他近乎機械地去摸自己的臉,摸到一掌心的淚。像是被燙到一般縮回手,他幾乎感覺得到耳朵根在發熱,猶如一個燒紅了的蒸汽鍋,不知道手腳該怎樣擺放,甚至雙眼應該朝哪裏看。

“你是那個從不列颠來的男孩吧?你在想家嗎?“男孩走上前,從短褲口袋裏摸出一方手帕,放在他手上,“這個給你,如果你需要的話。”

他将手帕緊緊攥在手裏,那布料不是很柔軟,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粗糙,但他緊緊地攥着,讓布料摩擦掌心,吞下更多的淚水,在确定不會哽咽之後,說出自己的名字。

“裏奧,裏奧·羅斯菲爾德。”說完,他停頓了一下,飛快補充道,“我才沒有在想家。”

男孩友善地笑了:“我是喬納森,弗林家的長子。很高興認識你。”

普利茅斯的夏末已經開始降溫,冷意不遜于十年前他與喬納森相遇時的午後海灘。他突然想告訴自己的戰友,他并非沒有挂念的人,那封信就是證明,只不過他永遠不可能毫無負擔地說出那個名字。如果約阿希姆追根究底,他會說,那是他來到新大陸之後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他會抱着一絲僥幸期待約阿希姆猜出他的言下之意,也會為這個可能而恐懼。

他深深明白自己的心意,只不過他不知道這一切因何而起,又會走向怎樣的終點。或許他能夠把握住的,只有在開船前,在這封一定會完成的信上,蓋上寄往新西蘭的郵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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