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裏奧不止一次體驗下墜與沉沒,但這一次,他被劇烈的沖擊力從船上掀翻,抛入水中,伴随着大小不一的船體碎片以及人體殘肢,血腥味的海水猝不及防灌入口腔,幾乎在一瞬間抽幹了肺裏的氧氣。短暫的暈眩過後,他強迫自己睜開雙眼,透過幽黑的海水,看到海面之上交錯閃爍着猛烈的火光,照明彈如流星般劃過空中,為他取得片刻光明。他劃動四肢,拼命上浮,探出海水,吸入一大口帶着灰塵味的空氣,又紮回水裏,向下游去。他們的艦船被擊中時,與他同處左舷參與瞭望任務的猶太人約阿希姆·韋伯,操作炮臺的白爛話“爵士”亞歷克斯·惠特克,還有待命的信號旗手亞瑟·多蘭估計也落入同一片水域。

他們或許還活着。

裏奧不止一次想過拯救。每深入一米,兩軍交戰産生的光亮就會暗一些,氧氣就會少一些,生還的幾率也更渺茫。他不加選擇地觸摸下潛時經過身邊的所有物體,他摸到一片殘骸,一只斷臂,被鋒利的金屬邊緣割傷手掌,雙眼在海水、鮮血以及洩露的燃料刺激下淚流不止……終于,他抓住一只手,用力拉扯,他與另一個人的軀體撞在一起,肺裏的氧氣被壓縮殆盡。

他不知道那是誰,他只管逃命般地劃水,一次,再一次,直到幾乎脫力,他終于得以呼吸。

海上四散着的一些塑料及木制品被點燃,使他勉強能看清那個人慘白的臉。那人是睜着眼睛的,睜着眼睛,雙眸卻暗淡無光。即使預先做好心理準備,他還是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懷裏的身體頓時像灌了鉛一般再也拖不動。裏奧沒有時間猶豫,咬緊牙關,拽下對方的臂章和挂在脖子上的飾品,松開雙手,任屍體被卷入深海,一瞬間就消失了。他擡起頭,望着天空中劃過的火光,突然失去了方向感。

約阿希姆曾向他展示過那枚吊墜,裏面放着海德薇留在世上的唯一一張相片,如今他們應該能在天堂中相見了,裏奧在心裏祈禱。保留約阿希姆的遺物似乎毫無意義,因為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在世,友人也遠在納粹德國,不知下落,可裏奧還是将它們揣進懷裏,向着大約是陸地的方向游去。

事實上,他不知道海水會将他帶往哪裏。在這個硝煙足以遮蔽月亮的日子,他面對的不單純是生死,還是對未知無窮無盡的恐懼。冰冷的海水使他四肢發麻發顫,再這樣下去,他不被溺死,也會因失溫而死,最好的情況是意識最先渙散,在肉體的痛苦開始前就失去知覺。他嗆了水,越發口渴,望着一艘艘争分奪秒駛向陸地的輕型突擊艇和似乎永遠無法到達的海灘,聽到頭頂轟炸機駛過的隆隆聲,覺得自己被世界無情抛下。

九月的意大利尚未有入冬的征兆,而九月的新西蘭則如同一條離開南極洲的巨鯨,逐漸游入溫暖的海域。基督城仍舊冷,卻沒有那麽難熬,不至于逼迫人裹着毯子,徹夜坐在壁爐旁,以驅散周身的潮氣。喬納森的腿傷應該好得差不多,至少可以下地走路了——他在上個月的來信當中是這樣估計的。希望情況比預想中樂觀。裏奧打算在去信中這樣寫,如果他能幸存的話。頻繁的換氣使他視物模糊,暈眩之中回想起喬納森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除此之外,他沒有什麽好留戀。

“呼吸,裏奧,呼吸。”他記得有人這樣對他說。他記得一只手撫摸着他的額頭,撥開他濕漉漉的頭發。沙粒和海水粘在他的皮膚上,被烈日烤幹,滞澀又緊繃。他以為那是一個夢,一個關于海妖塞壬的夢,他被歌聲誘惑,墜入海底,這樣詭谲混亂,卻使他沉溺其中。

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按壓着,伴随再一次的呼喚,又一次,直到一雙唇接觸他的唇,送入使他起死回生的氧氣。

那似乎不止是一個夢,它比夢更加令他震撼,慌亂,他本能想要逃離,卻動彈不得。他只有呼吸的力氣,甚至沒辦法掀動眼皮,但他記起了那個人。

“對不起。”喬納森的聲音顫抖,“裏奧,求你原諒我。”

條件反射般,他彈起身,大口吐掉肺裏的水,不知道為什麽,全身發燙,活像一只在海灘上被烈日炙烤的螃蟹。嘔吐過後,他仰面躺在沙灘上,看到喬納森焦急的臉。男孩的眼眶已經紅了,可是他強忍着,竭力不洩露一丁點兒軟弱。

當然,這很明顯失敗了。

“你怕什麽……”他喘息着,笑了,“我又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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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請你來海灘的話……”喬納森沒有說下去,似乎不願設想最壞的結果。

“是我主動要求去游泳的。”裏奧虛弱地擡起一只手臂制止他,并提醒道,“只能怪我自己太逞強。”

對方愣了一下,神情微動,雙手也不再緊握成拳。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他松了一口似乎已經屏住很久的氣,問道:“裏奧,英國的海和這裏的一樣嗎?”

“沒什麽不一樣的……也許。”裏奧深呼吸,放松身體,“泰晤士河貫通倫敦,直通北大西洋。在那裏,我看到最多的是停靠在倫敦港的貨船、渡輪、單桅帆船和私人小艇。嚴格意義上來講,在來到這裏之前,我沒有見過真正的海灘,更多的是機械、鋼鐵、煤炭,它們簇擁在一起,”他将兩手拉開呈很遠的距離,“就像鋼鐵的森林。”

“你這樣形容,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喬納森望着天空說,“倫敦的繁華,到底是什麽樣,也許就像歌裏唱的,我們相聚在特拉法加廣場,向着海濱走去,周圍遍布喧嚣與歡笑,少年少女們在其中玩鬧。”他輕聲哼唱着,那是一首裏奧很熟悉的歌曲,曾經,他與他的玩伴們也在課間齊聲唱過。他應和着喬納森的節奏小聲哼唱,直到兩個人的歌聲不約而同地聽了,空氣中泛起一種接近于歡快的寂靜。

“不過……“他回過神來,輕咳一聲,聳聳肩道,”不要花一個半月去倫敦,你會大失所望。而且你會在船上過得生不如死。”

喬納森被逗笑了:“我相信不會。從三歲起,我就開始跟随父母在海上生活,是這樣……他們捕魚維生,沒法把我單獨留在家裏。裏奧,在你來到這裏之前,不也認為這裏不是個好地方嗎?”

裏奧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我開始喜歡這裏,是因為後來我交到了朋友。”他看着男孩,拍拍身邊的空地,“和我一起躺一會兒吧,喬……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當然可以。”男孩寬厚地笑着說,躺下去,雙臂枕在後腦,“我喜歡這個名字。”

“那麽……你也喜歡做我的朋友嗎?”裏奧鼓起勇氣問。

“當然喜歡。”男孩的笑容更濃,“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

他與喬納森并肩躺着,身上的水滲進沙子裏,逐漸變得粘稠。他知道喬納森怎樣救了他——事後他才隐約記起——男孩比他矮小,卻奮力支撐他,托着他的腋下帶他上浮。他聽到喬納森的喘息,胸腔的震顫,一顆心髒在鼓動,與海潮的律動相符,像一條魚,一個海底的精靈,被他光怪陸離的夢塑造成塞壬。

裏奧實在難以記清真實的觸感:四片嘴唇相碰,呼吸交融,伴随着體溫的升高,身體某一處的緊繃與彈動。他大口喘息,肺部被空氣擴充到極致,如同在汲取生命。睜開雙眼,夏天飛速退後,成為黑暗中四散的火光,沒有喬納森,沒有拯救,什麽都沒有,只有炮擊聲震耳欲聾,船只的沉沒使海水更颠簸,更致命。

裏奧只想活着,活到夏天結束,冬天來臨,這場戰争節節推進,最終獲勝。他想要帶着約阿希姆和所有死去戰友的份活着,見證魔鬼的滅亡,他不知道這是否算對死者的冒犯,可能他只是想多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他繼續劃水,卻在嗆了一大口鹹水後失去節奏,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海洋像一張網兜住他,捕獲他,使他下沉。我可能要死了。他無不恐懼地想,火焰與燈光次第熄滅,在他再也沒有力氣到達的海岸。

在那漫長夏日的尾聲,他們再一次前往海灘,坐在獨木舟的兩端,從避風的海灣處劃出好遠。他記得自己這樣問:

“喬,你不怕死嗎?”

“怎麽可能?”喬納森失笑,他的雙臂搭在船槳上,肌肉在小麥色的皮膚下緊繃、顫動,“有人會不怕死嗎?”

“但……那天你竟然不管不顧跳下去救我。很可能我們會一起喪命……”

喬納森認真聽着,表情明顯嚴肅起來,嘴唇緊抿,一雙眼睛牢牢地盯住他。他的眼睛介于淺綠色與黃色之間,仔細看去,像夏與秋的交替。

“那不一樣,裏奧,你很重要。”喬納森鄭重地說。

裏奧的心顫抖了一下,他喉頭發緊。他似乎一直在等這個回答,而從一開始,他就已經知道這答案是唯一的,必然的。自欺欺人般,他問出這個問題,只是想親耳聽到喬納森的回答,并為此沾沾自喜。與此同時,他又因為利用喬納森的直率而感到羞愧,羞愧得避開對方的眼神。

喬納森淺棕色的頭發從耳邊滑落,遮住他右眼的一半,但他沒有分神去整理,而是以同樣鄭重的态度補充道:“如果我陷入危險,你一定也會做同樣的事。“

裏奧覺得自己被擊中了,一顆無形的子彈穿過他的胸膛,留下一個空洞,急需他利用更多與喬納森有關的事情來填滿。

“我敢保證,喬。”他不受控制地握住喬納森的手,清楚地看到男孩眼中的驚慌一閃而過,但那只手并沒有抽開,而是在停頓一下之後也握住他的手,像一種溫和的鼓勵。

“你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他這樣說道,像是一個承諾,只可惜現在他朦朦胧胧地意識到,也許直到他生命的盡頭,這個承諾都無法被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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