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嘿,沒那麽糟糕,裏奧,至少我們都活着,而且回來了。”他們站着,在被燈光填滿的靜室內擁抱彼此,喬納森的手從背後環住裏奧的肩,不得不倚靠着他才不至于倒下。他的尖下巴放在裏奧肩頭,比記憶中更加瘦削,像某種鈍器随着微小的動作而摩擦,新剃的胡茬隔着衣服在他的皮膚上刻下印記。裏奧的鼻尖恰巧碰到他及肩長的頭發,嗅到梨子的香氣,他合上眼睛,放平呼吸,使清甜的香氣充滿肺部。他的心跳不再像十分鐘前那樣劇烈,喉頭也不再發緊,但他的腸胃依然絞做一團,仿佛喬納森起身時空蕩蕩的褲管在他體內打了個解不開的死結。

“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你。”他努力不讓自己哽咽,放在喬納森後背的手收緊了,五指蜷曲。

“今晚就留下吧,艾琳應當已經去收拾閣樓了。請一定不要拒絕。“喬納森主動結束了那個擁抱,他們之間的距離重新被空氣充滿,帶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涼意。裏奧幫他慢慢坐回椅子裏,用薄毛毯遮住膝蓋以下的部位,擡起頭對上他始終不曾離開的視線。那雙原本就泛着淡黃的眼睛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着金色,像夏日波光粼粼的河,在加入十成十的真摯後,裏奧無法開口拒絕。

“我原本想與你聊一整夜,就着艾琳剛買回來的那些酒,你放心,只是普通的艾爾啤酒,沒什麽度數。但這個時間,媽媽已經睡了,所以我們明天再聊,好嗎?我有個地方要去。“喬納森豎起手指,比了一個“噓”的口型,勾起嘴唇,仿佛意圖向他訴說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如同羽毛一樣搔着他的心窩,而且将會一直如此,直到天明。

裏奧沒有做夢,因為他一直醒着。他躺在閣樓裏臨時收拾出來的床上,醒着,豎起耳朵,像一只敏感警覺的野獸一般聆聽着樓下的動靜。萬籁俱寂,一切聲音都會被放大,包括耳朵中血管跳動的聲音,他側身躺着,用另一邊耳朵捕捉着拐杖壓在地板上發出的吱呀聲,翻動籃子的窸窣聲,酒瓶碰撞在一起的叮當聲,以及微不可聞的嘆息。這一連串聲音時不時響起,直到裏奧失去鐘點的概念,透過閣樓的頂窗看到月上中天,才在不知不覺間停下。裏奧想要推斷喬納森喝了幾瓶酒,但他失敗了,最終淪落至在睡與醒之間游離,腦袋昏沉,卻始終無法墜入更深的夢中。終于,在晨光熹微時,他淺眠了一會兒,很快就被早起的鳥兒吵醒:它們在房頂上跳求偶舞,叽叽喳喳,好不歡快。只有那一個瞬間,裏奧分不清自己在哪裏——是在倫敦逼仄小巷的公寓中,住在隔壁的夫妻拳腳相向,刀叉被其中一人用力擊中牆面,還是在軍營裏,睡在上鋪的約阿希姆用德語說着夢話,老舊的鐵窗發出磨牙般刺耳的聲響,又或者是在奧克蘭求學時的租屋中,書架突然塌了一半,厚重的課本狠狠砸在地上。他幾乎要慌張地尖叫起來,但他捂住口,讓情緒在腦中像魚雷一般無聲地炸開,一切歸于平靜。

他不在大西洋,也不在太平洋上,不在一艘徹夜航行的巡洋艦上,他躺在一幢與地面相連的房子裏,新的一天來臨,不會再有死亡發生。

他松了一口氣,起床穿衣,沿着梯子爬下去,草草洗了一把臉,将睫毛上的水珠眨掉,發現喬納森拄着拐杖,斜靠在盥洗室的牆上,正一臉嚴肅地打量他。

“你瘦了很多,裏奧。在沖繩作戰的時候,我們見面之後,你又負傷了嗎?”

喬納森的關心像一記鞭子,抽打在他的腰部,越纏越緊,刺痛感再一次穿透了他。他轉過身,背靠着瓷制的洗臉池,将一只手縮在身後,洗臉池的邊緣硌着他的掌心,提醒他這一切的真實和那刺痛的虛假。他張了張口,決定将一半的事實吞下。

“小傷而已,被迫在野戰醫院躺了幾天,相比之下,回程的輪船反而更折磨人。”他無奈地笑着,表示毫無辦法,“要轉很多趟才行,外加八個小時的火車。凡是上過戰場的,除了那些集中營裏的納粹,恐怕沒人能吃飽飯吧。你看,你也瘦了。”

“如果不算這半條腿的話,的确如此。”喬納森晃了晃被截掉一半的右腿,咧嘴一笑,在裏奧來得及給出任何反應之前擺了擺手,“我沒想到你也起得這麽早,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閣樓上就是比較吵鬧,鳥兒醒得比人早,負傷之前,那裏是我的房間。艾琳和媽媽還在睡覺,最好不要吵到她們,那小姑娘被吵醒的話會發很大脾氣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吃個簡單的早餐,好嗎?前天艾琳買的面包和咖啡粉有剩餘,除此之外還有黃油和草莓醬。”

“我去準備。”裏奧擦了手,将毛巾搭在肩頭,卻被喬納森擡起拐杖制止了。

“你都不知道它們放在哪,裏奧。放心,我這只拄拐杖的手拿起餐刀抹黃油還是綽綽有餘的。今天你就安心當一個客人吧。”

喬納森煮好咖啡,将黃油塗抹在白面包上,覆蓋一層草莓醬,再将另一片塗了黃油的面包片蓋在上面,做好非常簡便的一餐。裏奧記得喬納森的母親奈拉有做果醬的手藝,那層草莓醬很新鮮,透着淡淡的甜香,塗抹在面包上,讓裏奧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喬納森多要了兩片。喬納森吃完他的一份,又切下一小段面包,用餐巾包裹好,與一捆鮮花和一瓶啤酒共同放進昨晚艾琳用過的籃子裏,鮮花被保存在窗外避風的地方,過了一夜,花瓣上仍殘留着黎明時的露水,在餐桌上留下水漬。

“我們要去哪?”裏奧從衣架上取下喬納森的粗呢外套,連同自己退伍時配發的軍裝夾克一起搭在左臂,右手提起籃子,掂量了一下,笑道,“不會是去野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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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的話,下次我們可以一起去,就去那片海灘附近。你太久沒回來,應該不知道那片海灘成了很多人常去野餐的地方,草坪上還裝了公共餐桌。”喬納森打開門,舉目望向一個似乎很遠的地方,迎着陽光,他的皮膚被打上亮色,就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分明,“今天我們去的地方遠一些,要繞過那座小山才行。”

裏奧追随着喬納森的目光看去,鄉村路并不筆直,甚至可以說蜿蜒曲折,難免帶一些或上或下的坡度,沒入小山的左側,消失不見,似乎不是一條好走的路。少年時的他們總是不管不顧地從最高處的山坡沖下去,沿着草地飛奔,直到地勢平坦才停下來歇腳。他們比誰最先到達林子裏的那棵巨樹,也比誰選的坡更陡,地勢更高,他們拿自己年輕的身體做賭注,玩一場酣暢淋漓的游戲,但那些時光已經倏忽而去,如今他們的身軀傷痕累累。

“放心,這條路我走過一兩個來回。”喬納森拍了拍裏奧的肩,拄着拐杖搶先走下臺階,“我做得到。”

喬納森熟悉這裏的一切如同熟悉自己的身體,他知道哪一品種的鳥類會在哪棵樹上做窩,如果它們不會飛,又會選擇什麽地方藏身;他通過樹木判斷距離,通過太陽判斷時間,通過草的長勢判斷地下水的流向。他像一個探險家,或者一個導游,他曾引導裏奧潛入海洋,這有助于他在戰時成為優秀的領航員。裏奧從不懷疑喬納森與自然的親近,一如他從不懷疑毛利人信仰的神明源自對世界的敬畏。喬納森最明白這一道理,可戰争似乎将其切斷得零零碎碎,他們都因此飽受折磨。裏奧看着喬納森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兩次主動提出幫助,都被對方斷然拒絕。裏奧與他并肩走着,粗呢大衣和軍裝夾克從未派上用場,他們走到太陽懸挂在頭頂,開始向西傾斜,才終于走出山谷,到達平坦寬闊的草地,一切豁然開朗。

裏奧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梨樹,幾乎是在正中央,緊挨着從山谷中流出的一條小溪。也許正因喝飽了水,才會生長得如此飽滿,樹冠無需修剪便渾然而成優美的弧度,梨花在枝葉間肆意綻放,享受雨季過後來之不易的陽光,被風一吹,鼻間便充溢着微甜的香氣,恰似那個發生在昨夜的擁抱。

裏奧跟随喬納森來到樹下,将外套和籃子各挂在兩側的樹杈上,幫助喬納森坐在小溪邊。兩人在溪水裏洗淨雙手,驅散連續步行帶來的燥熱。

“我們應該帶一個水壺的,這裏的溪水很甘甜。”

“我們有酒。”喬納森平複着呼吸,撐起身體,蹒跚着從籃子裏取出啤酒,坐在野梨樹的陰影下,背靠着它挺拔粗砺的樹幹。

“這裏很美。”裏奧深吸一口梨花香,“我之前從不知道小鎮附近有一棵這麽漂亮的野梨樹。”

“最後那年,我考慮過帶你來這裏,在我們去過螢火蟲洞後。”喬納森将一只手枕在腦後,“但發生了太多事情,我們都抽不開身……說實話,直到送你去火車站那天,我都在想,如果你沒有來過這裏,會不會成為一種遺憾。”

“如果沒有來過這裏,我會遺憾死的。”裏奧篤定地說,這換來了喬納森的一個微笑,在樹葉投下的陰影中顯得飄忽不定。他撬開瓶蓋,遞給裏奧。

“你很早就發現這裏了嗎?”裏奧喝下一口酒,這的确不是度數太高的酒,甚至算是艾爾啤酒裏比較淡的種類,但考慮到喬納森昨晚似乎開了不止一瓶,裏奧在将酒瓶交還給喬納森的時候,刻意觀察着對方的手,那只手沒有在發抖,“相比那處海灘呢?”

“這裏不是我發現的。”喬納森露出有些腼腆的微笑,“我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時候,這顆梨樹還沒有現在這麽高。它長得真快,和種植園裏的那些梨樹不一樣,因為沒有人來采摘,它的果實落在地上,成了自己的養料。我爸爸種下它的時候,年紀和我們差不多大。”

“你爸爸。”裏奧重複道,恍然大悟。

“是的,我爸爸,他繼承了爺爺留下來的山坡,卻不喜歡那裏。相比海洋,他更喜歡陸地,所以他才在一戰時申請加入陸軍部隊。他喜歡這樣的曠野,但他無法被葬在這裏。他死後,我們在教堂給他立了墓碑,希望他得享主賜予的安寧,每當我想他的時候,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回到這裏,躺在這棵他親手栽種的野梨樹下。他生前曾經被持續不斷的頭痛折磨,如果他能被葬在這裏,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墓穴裏的話,他應該會很欣慰吧。”喬納森撚起一簇樹下的泥土,讓它們随指腹的摩擦而簌簌墜落,“我從沒有問過他,那種頭痛是怎麽來的,但我想現在我知道了,它來自戰争。”

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裏奧看着雙腳之間的草地,纖長的草葉正因清風的撫摸而顫動,他折斷一片草葉,拿在手裏把玩,順着風吹拂的方向看去,不知道這一縷縷夏日的暖風中是否攜着戰友的靈魂,如果他們活下來的話會過着怎樣的生活。約阿希姆會前往愛人死去的那處邊境憑吊,将那枚挂墜留在她的墳頭;,亞瑟能和亞歷克斯回到曼徹斯特,亞瑟的夢想是重回校園,而亞歷克斯只想在故鄉開一家小小的雜貨店……喬納森呢?他不僅贖了罪,還付出了更多,多到能塞滿教堂的募捐箱,能贏回他失去的尊嚴。

喬納森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在只剩一小半的時候放下酒瓶,扭過臉,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裏奧,卻欲言又止。那視線在他身上游走,像一片墜落在心湖的葉子,掀起漣漪,久久無法停歇,最終使他難以忍受。

“喬,你……”

“噓,裏奧,讓我先說。”喬納森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不再看他,反而目視前方,婆娑的樹影使他的眼睛仿佛蒙了霧氣,情緒莫測。他眺望着,嘴角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似乎看到了一些裏奧無法看到的東西。

“好,我在聽。”裏奧不再擺弄草葉,松手讓它随風飛去。

“裏奧,你不該留在這裏。”仿佛在做晨間簡報,那條事實正白紙黑字地寫在上面,喬納森只是将它讀了出來,沒有絲毫猶豫。

“你說什麽?”裏奧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某個介詞或者動詞。

“你不該留在這裏,伍德恩德,甚至基督城,你屬于更大的地方,更廣闊的天地。你是幸存者,而且……完好無缺,你完全可以去做更多事。請告訴我,裏奧,你只是在鎮子上停留幾天,而不是要永遠留下。”

“我不确定……”像是被石塊壓住舌頭,裏奧将一整句話生生咬做兩半,“……我是不是要留下。我還沒有任何計劃。但是,喬,你真的想讓我離開鎮子嗎?”

他無意逼問或強迫喬納森任何事,但或許他的語氣在不知不覺變得鋒利起來,喬納森居然從對視中轉開目光,看着野梨樹鱗片狀的枝幹,唇角微微顫動,半晌才回答道:“真的。你值得更好的未來,裏奧,我是認真的。”

曾經的未來已經成為現在,他填寫參軍志願時所想的未來,在戰場上拼命求一線生機時所想的未來,忍受那些屈辱時所想的未來,乘坐橫越太平洋的輪船時所想的未來都停止于他回到小鎮,與喬納森重逢。在未來成真前,他從未想過之後。

他深吸一口氣,低頭絞着手指:“我不知道,喬,我不想……但也許……我會考慮的,好嗎?”

“向我保證,你會考慮我的提議。”喬納森重申道。

電光火石間,一個尖銳的念頭沖破裏奧腦中那層朦胧的幕布,他幾乎要質問喬納森為什麽會這麽想,為什麽覺得這是對的,甚至為什麽在他們重逢還不到一天的時候就談起再一次的離別。那層幕布被撕破了,在胸口張開一個大洞,像是吞噬一切的巨獸之口。

“我會的,我保證。”他低聲答應着,摸了摸鼻子,又将手放在胸口。

“謝謝你,裏奧。”喬納森的手搭上他的肩,輕輕捏了一下,似乎這樣就形成了一個他們不必再讨論的約定,“我們喝完這瓶酒吧,是時候回去了。”

時間仿佛凝固,裏奧被困在這結晶當中。他看着喬納森又慢悠悠地喝下小半瓶啤酒,臉頰染上兩團酡紅,雙眼被酒精滋潤得明亮,煥發出即便樹影都無法遮掩的光彩。他從未和喬納森喝過酒,也不知道喬納森的酒量,但從半夜斷斷續續喝到中午,足夠使一個仍然虛弱的成年人陷入微醺,喬納森亦然。他無法制止,無法勸說,一如他們少年時,喬納森游得越來越遠,他沒有拉住他的手臂,而是選擇緊緊跟随。

喬納森喝完酒,踉跄着撐起自己,跪坐着,拿出籃子中的鮮花堆放在樹幹邊。那束花不是很飽滿,看得出是他或艾琳親手采摘的,裏奧只認出山茶花,野外随處可見卻叫不出名字的黃色與白色小花點綴其間。

“爸爸會開心的。”喬納森靠回樹幹,臉上浮起一個笑,懸挂在嘴角,可裏奧擔心它下一秒就會墜落消失,“我總算……帶你看了這棵野梨樹,他會開心的,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喬納森又呢喃了些什麽,都是裏奧聽不清的詞句,從他口中滑出,成為逐漸勻稱的呼吸,被風吹散。在他們頭頂,野梨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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