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晚上八點,裏奧推開伍德恩德鎮唯一一家酒館的大門,花費一秒時間掃視不大的酒館內部,将目光鎖定在吧臺邊的喬納森身上。喬納森雙臂交疊,臉頰埋在兩臂之間,一動不動,不知是喝到累了,正在休息,還是已經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昏睡。挂着啤酒花的空酒杯被擺放在他左手邊,在暗黃燈光的照射下顯得萎靡,放大他一側的耳朵和淩亂的半長棕發。
“喲,這不是倫敦小子嘛!打了勝仗之後總算有機會光臨蔽店了?”嘹亮的招呼聲從吧臺後傳來,穿透人群中的喧嚣鼎沸,在各色酒杯間回蕩。酒吧老板依舊是格洛麗亞·傑弗遜,一個中等個頭,身材宛如啤酒桶的白人女性。這家酒館便是繼承自其父,艾略特·傑弗遜二世,後者據說正是被埋在這間酒館後面的院子裏——“跟他父親一樣,老頭子生前就嗜酒如命,死後還一定要和他那堆寶貝酒埋在一起”,裏奧曾聽過喬納森玩笑般的形容。
那時的喬納森并不喝酒,也很少去酒館,僅有不得已的幾次還是替母親奈拉為這位酒館老板送蔬菜和水果。弗林家一直對格洛麗亞·傑弗遜充滿感激:正是這位好好女士在那場酒館沖突後托人将老弗林的屍體送回他們位于山坡上的家,并且主動提出支付一部分的安葬費用,“這場不幸發生在我的酒館裏,這些錢就當是我個人的歉意”,她曾拍着奈拉的背,柔聲安慰道。
“抱歉,這幾天一直在處理各種各樣的雜事,還沒有抽出時間拜訪鄰居們。”裏奧來到吧臺前,沒有徑直前往喬納森身邊坐下,而是選了離格洛麗亞最近的位置,抽出一張紙幣放在吧臺上,“不過我猜,沒有人不會光顧你的酒館,傑弗遜女士,畢竟這裏是最好的去處。一杯普通愛爾啤酒,不加冰,謝謝。”
“倫敦小子的嘴越來越甜了。”格洛麗亞将滿溢的啤酒杯遞給他,雙手叉腰,露出頗為受用的微笑,“個頭雖然長了,但瘦了不少,還學會喝酒了?軍隊生活不容易吧?小夥子,這杯酒就當是我請你的。”
“沒那麽好混。”裏奧将酒杯攏在手裏,擠出一個苦笑,“能活着回來已經是萬幸啦。”說話間,他向吧臺另一側的喬納森看去,盡管他與格洛麗亞已經大聲交談了幾個來回,可還是沒能喚起喬納森的注意。他依舊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也許真的睡着了。究竟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疲憊的驅使,裏奧無法斷定,正猶豫着是否要上前打擾,格洛麗亞突然探身到他耳邊,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
“你來找喬納森?”她用下巴指點着喬納森的方向,壓低聲音說,“這小子最近有些消沉。唔……可不是個好兆頭。”
裏奧握着酒杯的手一緊,向她湊近些問道:“你是說……”
“你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士兵,你應當比我明白,裏奧。”格洛麗亞眼神凝重,“這幾天他不是囑咐艾琳到隔壁的佩迪家買酒,就是親自拖着那雙腿來我這裏喝到不省人事。年輕的時候我見過這樣的士兵,我甚至……曾經為他們送葬,但誰能想到這樣的大戰會再來一次,這樣的不幸會反複發生在你們這群年輕人身上呢?”她說着,拍了拍裏奧的肩,“大家都知道你們倆從一開始就關系好,如今你回鎮子上了,最好多勸勸他。”
三十分鐘前奈拉登門拜訪的時候也說過類似的話。裏奧凝神看着自己這杯喝了一半的愛爾啤酒,想象着沉溺在這黃色液體中的快活滋味,失重感幾乎使他心驚——在過去的無數個夜晚當中,他也曾渴望這種感覺,渴望将一切煩惱抛諸腦後,但它們會在清醒的那一刻再度回來,并且更加疼痛,亡者的臉只會在酒液的洗刷下更加清晰。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背負這些活下去,而不是就此沉淪。那無數個徹夜無眠的晚上,他逼迫自己煎熬着度過,通過寫一封又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來排解,而不是用酒精聊以慰藉。
他嘆了口氣,将鈔票收回口袋,向女人投去一個感激的笑容,端着喝了一半的酒,離開座位,向喬納森走去。
他無權要求其他人承受這種清醒的痛苦,即使從許多戰友們身上目睹過後,他深知酗酒只是一個人越陷越深的開始。可喬納森是不同的,也許他可以陪伴在他身邊,也許他可以像曾經義無反顧地跟随他去參軍那樣将整個世界抛在身後……但這真的可行嗎?在經過一次慘痛的失敗之後——盡管盟軍打贏了那場宏大的戰鬥,但他們人生的戰争毫無疑問已經一敗塗地。
“請你幫幫他,裏奧。”出門前,奈拉曾緊握着他的手,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說道,“我不希望他重蹈布萊恩的覆轍。”
在這之前,裏奧不知道布萊恩·弗林的死因,但将一切串聯起來後,一個完整的故事逐漸浮出水面。奈拉和格洛麗亞有沒有告訴過喬納森事情的真相?他不得而知,他能做的也只能幫助她們,或者說,幫助其他目擊卻決定不說出真相的人保守這個秘密,并且盡他所能阻止喬納森步入黑暗的更深處。
懷着這樣複雜而忐忑的心緒,他在喬納森身旁撿了一張吧臺椅坐下,放下酒杯,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輕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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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喬?醒醒,喬?”他清了清喉嚨,擡高聲音,“喬納森?我是裏奧,你該回家了。”
喬納森動了動手臂,像揮開一只惱人的小蟲一樣甩掉裏奧的手,嘟囔着不成句的單詞,繼續昏睡過去。又這樣反複了一次,眼見嘗試喚醒他似乎無濟于事,裏奧只能湊近喬納森,嘴唇貼着他的耳朵說了聲抱歉。
他直起身,囑咐格洛麗亞先收好喬納森的雙拐,把酒錢記在他賬上,接着便一只手攬着喬納森的腰,将他從吧臺椅上撐起。喬納森的呼吸緊貼着他的頸窩,濃重渾濁的酒氣使他不禁皺眉:很難想象喬納森究竟喝了多少,才能不省人事到這種地步。
“放開我!”仿佛挨了一記重拳般,喬納森開始拼命掙紮,奮力掙脫他的束縛,他嘶吼着幾個音節,如同一只被捕獲的動物那樣慘叫着,無論裏奧怎樣試圖喚醒他,安撫他,他都無法清醒,無法脫離混亂狂暴的狀态。裏奧想不到有朝一日喬納森的臉上也會浮現那樣恐懼的表情,一瞬間他甚至不再能辨認出喬納森扭曲在一起的五官,仿佛正在他的鉗制下掙紮的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語無倫次地發出絕望的呼救。
就在恍惚的一瞬,喬納森掙開裏奧的手,失去平衡。缺了半條腿的身體使他無力支撐,在裏奧再次抓住他之前,他已經摔倒在地,裏奧那杯剩下一半的啤酒也在撕扯中被打翻,黃色的液體滴落在他臉上。
倒在地上的喬納森發出艱難的呻吟,像一個被拖上岸的溺水者般喘息着,雙手在空中毫無章法地抓握,臉上的酒精使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抽動……這樣接連不斷的刺激似乎終于使他清醒過來,在聞聲圍攏過來的衆人注視下緩緩睜開眼,臉上仍殘留着驚恐的餘緒。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表情飛快變換,前一刻恐懼,後一刻釋然,緊接着轉變為緊張,看到蹲在他一旁的裏奧後,那張清瘦的臉龐好似一尊石膏像那樣凝固了。
很久,至少裏奧覺得他們荒唐的對視持續了一生那樣漫長,足夠裏奧想起許多瑣碎的往事,摻雜着一系列不可名狀的情緒。原來每一個瞬間他都記得無比清楚,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僅通過一個動作或一個表情就能夠理解喬納森的想法。他們都變了,這就是他最終得出的結論。
“喬,奈拉讓我帶你回家。”在喬納森的表情轉變為窘迫之前,裏奧抓住機會說道,“她很擔心你。”
喬納森沒有回答,他的視線錨定在吧臺上,仿佛那裏有一個鈎子,勾連着他身體的某一部分,促使他即便歷盡艱難,也依舊要用手指摳住椅子的邊緣,撐起到能抓住臺面的高度,再用那條完好的腿支起下半身。裏奧随着他的動作站起身,沒有攙扶他,沒有追問,但也沒有後退。
“知道了,我會回去的。”等到喬納森重新坐在高腳凳上,他已經全身顫抖,臉上的液體不知是剛才灑出的啤酒,還是這一番辛苦後滴下的汗水。他面目模糊,疲憊使他氣喘籲籲,仿佛剛經歷過漫長的抗争。
“你還要繼續呆在這兒嗎?”
“再多一杯酒的時間。請你告訴她……晚上十點前,我會回去的。”
“嘿,弗林家的小子。”圍攏過來的人們已經漸漸散去,但仍有兩名上了年紀的中年男子坐在附近的卡座邊,朝喬納森的方向張望。裏奧确信他在某些場合見過這兩人,只是已經忘記他們的名字。其中一人伸出手,像是打旗語般招呼道,“我說,你還是回家吧,別讓你媽擔心。當初你老爸——”
“廢話少說,喝你的酒。”一只酒杯砸在桌面上,啤酒潑濺出來,格洛麗亞粗聲粗氣地打斷了他,“我這裏不歡迎流言蜚語。”
竊竊私語霎時席卷而去,只留下一片沉悶的寂靜,伴随座椅拖拽的吱呀作響。裏奧看着風暴中心的喬納森,他咬緊了牙關,兩頰的肌肉因過度緊繃而顫抖,他始終未看向裏奧一眼,但他沉默的側影已經昭示了一切。
裏奧轉身離開吧臺,只後退了幾步,後背就碰到酒館的木質大門,木料冰冷而沉重。他深深吸氣,推開門,再呼出那一口混着酒氣和煙味的空氣,擡頭看向空中,月亮被厚重的雲層遮蓋,除了背後窗子透出的溫暖燈光以外,四周濃黑一片。
他在前往喬納森家的岔路口等待了一個小時,嗅着聖誕樹若隐若現的香氣。倘若在白天,他能夠看到綿延的紅花開滿了一整顆樹,像灼燒過漫長夏天的火焰,他也許會駐足觀賞,如少年時那般,因為這獨特的樹種而感到迷醉,并翹首以盼聖誕節的到來。但今年的夏天會與往年大不相同,他将美滿的記憶存放在大腦深處的秘密匣子中,期望未來可能的一系列變故,不至于讓它們蒙上灰暗的陰霾。
他抽出一支煙,點燃,吸了一兩口,又略帶嫌惡地看着自己夾煙的手。煙絲卷曲燃燒着,他以此計算時間,不耐煩地将煙頭熄滅在濕潤的草地上,可不過一會兒又忍不住點起另一支。最終他抽完第二支,倚靠着粗壯的樹幹,讓煙霧流過肺部,從鼻腔呼出,仿佛卸去了一些重擔。
他們每個人都在加速腐敗。他想起亞瑟,約阿希姆,亞歷克斯,哪怕是爽朗的富蘭克林上校,在這場戰争的末尾都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悲痛與不忍。他們的眼神會被改變,正如他們的心不會始終如一。他懷疑,在戰争行将結束時,已經很少有人在為國家而戰,他們只為自己而戰,在壕溝中,在風暴上,在電臺前,在集中營裏,抵抗着,使自己不至于被黑暗所吞沒。
他被蠶食了一部分,裏奧撚着手指上前些天被煙頭燙出的痕跡,用當下的疼痛抵抗記憶的疼痛,不失為一種自救的方式;而上瘾,只不過是為了證明他還存在,他們還存在——即使這些到最後,都會将他們腐蝕殆盡。
一個身影在黑暗中踽踽獨行,踉跄着,險些失去平衡。雙拐在土路上敲打、摩擦,發出使人聽了牙酸的尖銳聲響。夜實在太黑,裏奧只能辨認出輪廓,他不知道喬納森有沒有發現自己,是否因為過于注意腳下而無暇目視前方。但他仍懷有期待,期待着喬納森向他走來,但喬納森與他擦肩而過,他甚至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聲,在這樣近的距離當中,他确信喬納森一定知曉他的存在,但他忽略了他,徑直向前走去了。
“喬納森。”裏奧努力讓聲音顯得平靜,但這似乎過于平靜,以至于流露出一些冷淡。在他叫出喬納森名字的那一刻,黑夜冷得像是要結冰。
雙拐的聲音停止了,喬納森的聲音在一次呼吸後傳來。
“我說過,十點之前我一定會回去的。”喬納森答道,他沒有回頭。
“你一向守約。但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
“你終于做好決定離開了嗎?”
“不,我還不打算離開。”這個反複被提及的計劃使裏奧頭腦昏沉,“我甚至從沒想過要離開,喬,如果不是那天你提起的話。”
“那麽你應該考慮。”裏奧無法從喬納森平板的語氣中分辨出他的情緒。
“在解決你的事情之前,我不會考慮。”裏奧斬釘截鐵地說,“因為我很擔心你。”
“我?我的事情已經解決了。”喬納森發出一聲短促的嘲笑,“你看,丢了半條腿,拿了一筆可觀的撫恤金,留在家鄉度過餘生,倒也不賴。我還有什麽事情沒有解決?你難道要看着我和某家的女孩結婚才覺得踏實嗎,我親愛的摯友?”
腸胃紐結在一起,拉扯着,裏奧一時說不出話,再開口時,語氣已經沒有剛才那麽柔和。
“你不能就這樣下去,整日喝酒,這樣不行,或許你可以找點事做,或許——”
“在鎮子上閑逛,游蕩,聽所有人僞善的勸告,聽他們議論我死去的父親,怎麽不算有事做呢?裏奧,你說,究竟什麽才是有事做?我這樣一個殘廢,你指望我出門找一份賣力氣的工作嗎?還有什麽我能做的嗎?我不夠細心,不夠努力,不夠聰明,也沒法處理瑣碎的人際關系。”喬納森譏諷道,“我說過,我們不一樣,你擁有完整的雙腿,而我連這座小鎮都走不出去,如果你不選擇離開,除非你瘋——”
“我不是瘋子。”裏奧打斷了喬納森沒說完的話,他已經不想再聽下去,那股奇異的痛覺使他頭皮發麻,他無法再聽喬納森多說一個字,尤其是在這樣幽暗的環境下,四周涼風陣陣,暴雨欲來,像極了那時他無法逃離的洞穴。
他捏住留下疤痕的食指。此時此刻,疼痛再也無法将他從那個洞穴中拉出來。他甚至看到一個極為恐怖的未來,而他正在不受控制地滑入其中。
“我沒有瘋。“他尖刻地說,用帶着傷疤的手指摳着樹皮,”至少我不會放任自己堕落。“
“哈,沒錯,一點沒錯,你不是喬納森·弗林,你不會放任自己堕落。我們是老友,是嗎?或者說,曾經是?就像我那條被截斷的腿一樣,我至今仍覺得它還在,但這不過是幻覺。裏奧,我甚至不知道一切從什麽時候開始演變成幻覺,也許是在沖繩那次,你向我展示了無與倫比的理智和清醒,讓我覺得我是一個有自毀傾向的廢物。那些人無時無刻不在我的腦子裏說話,但他們沒有使你困擾,你從來都有着領航員名副其實的清晰頭腦,你完好無缺地回來了,你獲得了最終的勝利,我只後悔沒有早早祝賀你。那麽現在我祝賀你得勝歸來,你可以不要再糾纏我了嗎?”喬納森的語速飛快,像一連串子彈被激射出來,打在兩人之間的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你什麽都不懂。”劇烈的疼痛罩住裏奧的腦袋,幾乎要将脊椎從他的尾骨處拽出來。胃部一抽,苦澀的胃酸湧上口腔,他幾乎要抑制不住地嘔吐,但他咽下那團酸澀灼燒的粘稠液體,咽下那個已經到嘴邊的秘密,反唇相譏,“你覺得酗酒能讓你變得更清醒嗎,喬納森?天殺的,你根本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麽。”
“你錯了,裏奧。”喬納森開始挪動雙拐,他的聲音漸行漸遠,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落在沾滿塵土的地上,“我們都對彼此一無所知。”
裏奧說不出話,他的腸胃爆發出劇烈的絞痛,這使他幾乎無法站立。喬納森移動的速度很慢,在拐杖的敲擊聲中,每一秒鐘都變得格外漫長且煎熬,等到拐杖的聲音消失在耳畔,他才允許自己沖去附近的花壇中嘔吐,泥土的腥味和胃酸的刺鼻氣味混合在一起,他無法控制淚水,即使把一切都吐幹淨後,幹嘔也仍未停止,淚水流進嘴裏,他已經嘗不出味道。
如爛泥般躺在木質花壇邊,他渾身脫力,淚眼模糊,胃部的絞痛仍在,絲毫沒有減弱半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怎樣拖着沉重的身軀回到家中,怎樣蜷縮在地板上,用地板的冰冷抵抗疼痛所帶來的灼燒感。他要麽勉強睡了幾十分鐘,要麽是在煎熬中捱過了幾個小時,他分不清時間,無法停止去回想喬納森的斷言。他也許已經把這句話在腦中重複了成千上萬遍。
在這麽多年過後,他們已經變得對彼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