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那些發生在海灘上,登陸場上,田野和山丘上的戰争結束之後,還會有新的戰争開始——人們與自己內心的交戰永不停止,痊愈随之成為一種奢望,一個漫長、曲折的過程。記憶的瘡疤被反複揭開,隐秘的疼痛被鑲嵌在骨骼與內髒之中,間歇性地波動着,不分晝夜,甚至如堅船利炮一般闖入他的睡眠,使他在漆黑的房間中醒來,驚恐地意識到原本一直在那裏的燈塔早已崩塌。

這種狀态持續了數月,從聖誕節前夕,一直到時節開始轉入秋季,涼意從煙囪中爬進屋子,催促人們開始清理壁爐,準備過冬的木柴。也許行屍走肉是最好的說法,裏奧仿佛自己的局外人,旁觀着他的軀體行走在城市之中,在政府大樓,救濟所,老兵安置處和銀行人員間往來,沒有找到工作,僅憑父親死前留下的一套基督城內的租屋和退役時發放的撫恤金過活。裏奧看着自己,看着那張臉上禮貌卻使他感覺陌生的笑容,修理冒出的胡茬,卻不慎割破了下巴。切口使他疼痛,卻并未使他感受到自我。他仍如往常一樣穿戴,像小孩在打扮自己的娃娃,維持整潔,保證體面,卻不似活物。

唯一讓他的心跳動的是那個幾乎已經與他分道揚镳的人,喬納森·弗林。裏奧已經避免再用“喬”這個名字來稱呼他,似乎這樣就能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或許并不用這麽麻煩,畢竟喬納森已經主動疏遠了他,包括但不限于在遠遠望見他的時候躲開他,與他錯開前往鎮中的時間,或者幹脆龜縮在家裏,一切由在鎮上雜貨店中工作的艾琳代勞。

“他一直在喝酒。媽媽氣得痛罵他,可有一次談到父親,他只說了兩個詞,媽媽一下就不說話了。他說了什麽?我不知道,也沒問,還不是因為他們都不會給我準确的答案,媽媽一提到爸爸就掉眼淚,喬尼總是滿嘴胡話。再這樣下去,我也要去格洛麗亞那裏借酒消愁啦。之前約瑟叔叔叫他去社區做謄寫員,他卻說已經做夠了社區服務。你說,我該怎麽辦才好呢?”在蒸汽輪船起航前的鳴笛聲中,艾琳抽了抽鼻子,抓住他的手,“裏奧,雖然已經遲了,但……你真的要離開嗎?”

“只是去碰碰運氣。”裏奧拍着她的手背,安慰的話到嘴邊卻成了滿口苦澀,“畢竟喬納森也希望我離開。”

“他那是在說氣話!”艾琳惡狠狠地跺了兩下腳,發洩一般,“他是個口是心非的大笨蛋,你還不知道嗎?”

“不。”他看着艾琳那雙與喬納森相仿的眼睛,“他說的是真的。離開鎮子是正确的選擇。”雖然在僅有的兩次當中,喬納森都醉意朦胧,但裏奧确信那是他的真心話。盡管在那天晚上他們出言不遜,極盡挖苦,但他們從未彼此憎恨,只不過選擇了相當殘忍的收場方式,讓他們即使見了面,也只會盯着各自的鞋尖,不敢對視哪怕一眼。

“喬尼不來送你是會後悔的。”艾琳斷言道。她踮起腳尖與裏奧擁抱,在他們分開前親吻他的面頰,沒有像他們第一次告別時那樣哭泣,“願你的船帆永遠鼓動,裏奧,別太想我們。”

“我可不保證。”裏奧沖她擠了擠眼睛,在海員的催促聲中跳上舷梯,鑽入這艘雙層輪船的肚腹之中,等待着它像一頭巨鯨那樣發出鳴叫,吞吐成噸的海水,駛離港口,沿着海岸線,開始長達三天的航行。

時隔數月,戰争毫無征兆地從他體內蘇醒,通過颠簸起伏的船體抓住他的雙腿,故人們已經淡去的容顏再一次鮮活起來。他不再是局外人,他被迫回歸自己的身體,聽到炮彈将一切撕裂的巨響,空曠之中,耳鳴陣陣。等到重新看清周圍的一切,裏奧發現他已經站在露天甲板上,和衆多為觀光而來的游客一起倚靠着船舷,雙手緊握,骨節泛着白色。他近乎憤恨地盯着自己那雙手,卻沒有辦法讓它們聽從自己的命令,只能将目光投向被夕陽映紅的海面:夜幕尚未降臨,一切平靜又絕望,他一動不動,捱到戰争的號角平息。

“你好。”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如此之近,但應該不是在向他問候,他不認識這樣一個操着濃重口音的男人,無論是在和平時期,還是在戰場上,這也必定不是某個亡魂所帶來的幻覺。

“你好。”那個聲音再次問候,“呃……先生。”

裏奧看向聲音傳來的方位,一個小麥色皮膚的男人站在他身旁,相隔不到一人寬的距離,正對他露出熱情洋溢的微笑。

“你好?”裏奧皺起眉,“你是在叫我嗎?”

“正是。”男人伸出一只手,寬闊的臉龐上笑意更濃,“希望我沒有打擾你欣賞海景的興致。”

Advertisement

“沒有。”出于禮貌,裏奧與男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手,“你需要幫助嗎?”

這個大概是外國游客的男人看上去沒有絲毫困擾,并不像一個在尋求幫助的人,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理由,若是想要寒暄,又何必找他這樣一個刻意躲在僻靜角落的人呢?

“不,完全不——哦,等一下,或許,我需要您的幫助。”為表尊敬,男人在人稱詞上加了重音,“在這之前,請允許我進行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疊戈·瑞瓦,來自阿根廷,順便一說,我是一名冒險家。”

“裏奧·羅斯菲爾德。”不知是否該慶幸,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阿根廷人的确使他從戰争的魔爪中抽離了片刻,至少他能集中注意力應付眼前的所謂冒險家,而不是沉溺在一系列天旋地轉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他內心居然泛起一絲歡喜,便問道,“我能幫到你什麽?”

“哎呀,這樣說或許很唐突……“瑞瓦将手放在後腦勺上,”但我實在好奇,好奇得很。羅斯菲爾德先生,我能否知道,剛才同你在碼頭告別的女孩,是你的什麽人呢?“

“你問這做什麽?”裏奧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腳跟撞在凸起的通風帽上,疼得他咬緊了口腔內側的軟肉。他對這個過分熱情的阿根廷人說不上反感,但這個私人問題實在令他感到冒犯。他不快地說道:“這似乎和你沒什麽關系。”

“請你萬萬不要誤會,我不是在打聽你的私事……這麽說或許也不對,我的确在打聽,上帝,我這該死的英語!”他罵了一句,生怕被誤解了那樣,緊接着說,“或許你不相信一見鐘情這種事情,甚至會覺得這很荒唐,但我敢向上帝發誓,在某個瞬間,我清楚地看到有一道夕陽打在她身上,她看起來那麽富有活力,生機勃勃。在那一瞬間過去後,這艘船起航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我想,也許我被她迷住了,就像現在這樣,你看,我不受控制地說了那麽多話,因為這十分迫切……我一直在設想,也許你們是一對幸福的戀人,這會使我心碎的……可是,羅斯菲爾德先生,你們看起來确實很般配,我也會誠心誠意地祝福你們。”他深吸一口氣,似乎這一連串流暢的獨白幾乎要了他的命,而現在,他剖白一番之後,等待裏奧回答的過程,才仿佛槍決前漫長的折磨。

裏奧的确猶豫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部分是因為瑞瓦在提到“一見鐘情”這個短語時臉上的神情——如果這人是個騙子,喜愛探查陌生女孩的底細,那麽他的演技确實逼真。如果不是呢?裏奧咀嚼着他的形容,在那些過分誇大的敘述之中,他瞥見了一抹往日的影子。

裏奧或許不相信一見鐘情?裏奧或許篤信,并且直至今日。

謹慎是必須的,可這并不妨礙誠實。裏奧清了清喉嚨,在瑞瓦焦灼眼神的催促下回答:“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他擡起一只手,打住瑞瓦的即将出口的話頭,“我不會對一個認識不到十分鐘的人透露更多消息。”

瑞瓦露出躊躇滿志的微笑,似乎這正中他下懷,在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的同時,阿根廷人喜笑顏開地說:“這好辦,如果從現在開始認識,等到下船的時候,我們保準就是熟人啦。”

于是,在餘下的一天半當中,瑞瓦滔滔不絕地描述了他二十八年來曲折的人生軌跡,包括他怎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河港邊出生,又跟随身為魚販的母親一起在腥臭濕滑的魚市裏讨生活;他怎樣擅長捕魚,刮下魚鱗,剝離魚皮,怎樣因此熱愛那條将他養育成人的拉普拉塔河,将前往這條河的入海口确立為他小小人生的偉大夢想。到後來,裏奧不得不暗地裏承認,他的确聽得入迷了,尤其是在聽到母親在十幾年前那場因政變而起的街頭大規模鬥毆中被誤殺時,明知當事人正坐在面前,他還是不禁對疊戈的未來感到揪心。仿佛在閱讀一個人物的成長史,直到輪船停靠港口,疊戈以他全程參與了為釋放庇隆而發起的抗議作結時,裏奧仍意猶未盡。在船舶搖擺的空檔,他意識到,這個立志要從北島走遍南島的旅行者是一位極具天賦的演說家,即便使用着并不熟練的英語,他的眼神與肢體語言也仍舊為講述增色不少。随着船舶停穩,裏奧心中一凜:語言同樣是陷阱,是魔咒,在經歷過政客演說家們發起的戰争後,他嘗到語言的蠱惑性,這在平時也同樣适用。

“但講述人生故事可沒法讓我們成為熟人。”裏奧揉着酸脹的太陽穴,從座位下抽出手提箱,“謝謝你的講述,不過我要下船了。”

“請等一下!”疊戈急忙從座位上站起,想要拉住他的胳膊,卻被人流阻隔。他一路追着裏奧走下舷梯,才在碼頭另一邊的人行道上攔住了他,“羅斯菲爾德先生,我很欣賞你對朋友的忠誠和看護,但請你,請你至少聽我說完這句話:在這之後我會離開但尼丁,前往皇後鎮,我會在瓦爾特峰或瓦卡蒂普湖附近找一間旅社住下,在那裏停留一個月,找點事做。如果你樂意讓那個女孩知曉我的故事,并且她也有興趣前往皇後鎮一游的話,我會等候你們的到來。”

裏奧并不是愛爾蘭的安格斯神,也不熱衷于談論某人的愛情告白,他甚至是自私的,似乎一樁愛情的圓滿能使另一樁不那麽遺憾,艾琳的幸福也能使喬納森獲得某些安慰。

他有些羞慚,因為這就好像不折不扣的出賣,但在返回伍德恩德後,艾琳親自打消了他的疑慮。

“這位瑞瓦先生,聽起來很招人喜歡呀。”女孩擡起眼睛,看向天花板,好像天空能給她預示似的,“而且我聽一些人說,皇後鎮很美,即使在秋天也是。”

裏奧瞪大了眼睛:“我還以為你不會答應……”

“為什麽不?冒險家和外國人可比鎮子上那些老古董有趣多了!你說是不是,喬——尼——”艾琳攔住準備出門的喬納森,後者低着頭,沒有看任何人,更沒有朝裏奧的方向瞥哪怕一眼。

喬納森用拐杖拍開艾琳伸長的手臂:“我要出門。”

“出門喝酒。現在才下午三點。”艾琳接話道。

“沒錯。這次我不會喝醉。”

“這次你不準去,因為你要和我們一起去皇後鎮。”

喬納森扭過頭看着艾琳,視線又飛到裏奧身上,那雙黃綠色眼睛眸光閃動,旋即像一只蝴蝶一樣迅速移開了。

“我不會去的,你們兩個去吧。”喬納森斬釘截鐵地丢下這句話。

“或許我們兩個也可以……”裏奧遲疑道。

“你們兩個究竟在怄什麽氣?”艾琳狠狠捶了桌子一下,原本擺在那裏的切片面包在震蕩中掉在了地上,喬納森勉強彎下腰,撿起面包,放在盤子上,定定地看着艾琳說道:“我沒有和他怄氣。”

“我也沒有。”裏奧附和道。

“在惹我生氣這件事上你們倒站在了同一戰線。”艾琳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游走,仿佛憑借一道視線就能粘合他們的關系一樣,“我希望你們也能這樣滿足我的願望。喬尼,是我的願望,求你。”她轉向裏奧,問道,“你真的會離開鎮子,是嗎?”

“比想象中順利。”裏奧點頭,在終于鼓起勇氣踏出鎮子後,他發現工作并不難找,尤其是在戰後的社會當中,盡管經濟仍然蕭條,但退伍軍人的頭銜卻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在往返惠靈頓和但尼丁的船上工作,途中在基督城碼頭停留。”

“和我們兒時那次一樣。”艾琳懷念地說,“我還記得那天在船上喬尼唱過的歌。”

“我再也唱不出歌了。”喬納森低聲說,他壓抑的聲音中流露出些許失落,像水從石牆中滲出,逐漸将他浸濕,“艾琳……我……”他的雙手握緊拐杖,身體卻不聽使喚地靠在了牆上。

“你會好起來的,哥哥,但就像你對裏奧說過的那樣,你也需要邁出那一步。”艾琳溫柔地圈住喬納森的手臂,扶着他坐在椅子上。

喬納森低着頭,裏奧也将視線放低,看着他那垂在餐桌下,空蕩蕩的一條褲管,果然,他們只能盯着各自的腳尖發呆,說不出一句安慰或者鼓勵的話,也談不上在沉默中和解。

“我陪你去。”

裏奧不知道那是單數還是複數,也許喬納森單指艾琳,但他緊跟着艾琳的聲音,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個“好”,像雨滴落在海裏,轉瞬間就被寂靜吞沒了。

秋日午後的陽光打在餐桌上,使散落的面包屑投下細小的陰影。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裏奧擡起頭,看到喬納森用手攏起面包屑,裝進手邊的紙袋裏,抓起紙袋出了門。

“你要去做什麽?”艾琳叫道,卻沒有阻攔他。

“去喂鳥。”喬納森頭也不回。

“不去喝酒?”艾琳遞給裏奧一個計謀得逞的眼神,比出V字手勢。

“今天不去。”

有那麽恍惚的一瞬間,裏奧在喬納森身上看到兩個人,一個人奔向山坡,穿越樹林,到達那棵平原上的野梨樹,另一個人走下坡道,進入酒館,點一杯能使人迅速醉倒的酒。他們彼此争鬥,正如裏奧與那個從戰争中走出的自我糾纏不休一樣,他偶爾能短暫占據上風,卻永遠無法宣告争鬥結束,除非行至生命的盡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