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海洋有時令人暈眩,時間在那一刻呈現錯位的形态,裏奧分不清他望着幾月的天空,遠處的海岸線屬于哪一座城市,甚至今天是幾月幾日,如果不查看航行時刻表,他都不會記得。他所做的事情只有到港,停泊,再離港,如果不是員工守則要求,他甚至不願下船去旅館裏柔軟的床上睡一晚。從副船長升職為船長後,他的航行任務變得更加繁重,工作任務從對手下們負責變成對整艘船負責,有時還要出面解決難纏的乘客。每次跑完來回的航線會有兩天休息日,但他的睡眠質量并不怎麽好,多數時候除了去咖啡館吃早午餐和看報,就是沿着海濱慢跑,偶爾會和船員們打牌,并且成功教會他們德州撲克的玩法。如果時間是一種波的話,它一定和風平浪靜的海波一樣柔順,從裏奧的人生上滑過,不知不覺就過了大半年。臨近聖誕節的時候,裏奧請了一個月年假,從但尼丁坐火車前往皇後鎮,參加艾琳與疊戈的婚禮,并問候喬納森和他們的母親奈拉。
雖然不算久別重逢,但也有大約一年沒見,裏奧心中忐忑,不過打從他進門開始,這種疑慮便逐漸消解了。喬納森坐在窗邊向他打招呼,與他攀談,詢問他的近況,好像完全忘記了他們一年前的沖突那樣。談到裏奧的工作情況,喬納森順便提及自己在老兵之家做着類似于社工的工作,每周二晚七點還會參加戒酒互助會。他憑借每周固定的薪水在離城中心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設施齊全,足夠他一個人居住,不會再麻煩母親和妹妹,這次暫時搬回家,是為了在婚禮期間方便走動。
“疊戈是個不錯的家夥,盡管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覺得他太容易情緒激動和自我感動,但事實證明,艾琳和他在一起很開心。前些日子,他們才從瓦爾特峰腳下的牧場返回城區,現在倒好,婚禮還沒開始,就已經決定好結束之後要一路北上,去北地看看。”喬納森笑着說,“他說他是個冒險家,但論冒險精神,艾琳絕不輸他,只不過兒時有太多事情絆住她的腳步,戰後我又為她添了不少麻煩。”他停頓了一下,自問自答般補充道,“還好,一切已經過去了。”
眼底的灰暗就像烏雲在海面上投下的陰影,裏奧敏銳地捕捉到了,卻沒有洩露喬納森的心事。現在是慶祝的時刻,無論是聖誕節,還是即将到來的新婚之日,都是憂郁心情的絕好僞裝,裏奧絕不該破壞它,也不該使他們的關系重新陷入尴尬的局面。傷口會結痂,記憶會減淡,但一切不會過去,只不過人們學會不再舊事重提。
在喬納森挽着艾琳的手,送她穿過長長的紅毯,走向疊戈的時候,在新郎與新娘宣讀誓詞,交換戒指的時候,在那個象征婚禮高潮的吻終于發生的時候,裏奧望着站在一側的喬納森,毫無緣由地想起,當初他們那樣相互逼迫,是不是為了讓彼此好過一點?甚至有沒有一種可能,當他看向喬納森的時候——
喬納森也在看他。
他們彼此注視了幾秒鐘,在賓客們的歡呼聲中同時轉向別處。裏奧讓注意力回到婚禮上,與周圍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酒水與甜點依次擺上餐桌,天将傍晚,人們轉移至室內繼續進行着已經在每周日教堂中進行過無數遍的社交活動,與伍德恩德鎮的人們大同小異。裏奧端着酒杯站在一邊,與熱鬧的人群格格不入,也沒有興致參與毫無結果的社交活動,正在猶豫是否提前離席,卻冷不防被一個男聲絆住了。
“喲,原來你躲在這兒呢,我們的黃金單身漢。”疊戈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背。
“被新婚夫妻這麽說我會很傷心的,疊戈。”裏奧舉杯祝酒,“新婚快樂。”
三支酒杯碰在一起,艾琳說:“裏奧,我們一直想當面向你表示感謝。如果不是你願意告訴我疊戈的事……”
“如果不是你那麽好心幫我傳話。”疊戈插話道,被艾琳丢了個眼神過去,大大咧咧地笑着示意由艾琳說下去。
“他說的對,如果不是你好心幫他傳話,我甚至不會知道我這輩子能愛上一個冒險狂魔。”
“我也不會知道她是另一個冒險狂魔,對徒步和登山這種運動樂此不疲。”
“我們很期待能坐一次你開的船,從但尼丁到惠靈頓去,再從那裏北上。”
“歡迎你們。不過我可不保證我的駕船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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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啊,”艾琳大笑,“如果你的技術差,那就沒人稱得上好了!還記得你們小時候在海灘邊一呆一整天的日子嗎?”
“是啊,那可真是好日子。”
“那可真是好日子。”艾琳附和道,緊接着說,“喬納森最近好了很多,雖然自從他搬出去之後,我們也不常見面……但你應該也發現了,他話多起來了,也不再整日去酒館。我們和媽媽都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你們搬來皇後鎮的決定是正确的。”疊戈将手搭在艾琳的手背上,“這裏的風景可以撫平一切煩惱和創傷。”
“希望如此。”艾琳點頭,“如果有空的話,在這裏多住幾天吧。”
“我會的。”裏奧分別給兩人一個擁抱,“祝你們旅途順利,來坐船的話,我會拜托票務給你們打折的。”
兩人相視一笑,向裏奧道聲再見,相攜去同其他賓客交談。裏奧心裏暖意融融,四下張望着,與艾琳剛才的對話使他又想起喬納森,便下意識開始搜尋他的蹤跡,卻沒有在人群之間看到他。他放下酒杯,去露天場地找了一圈,花籃、紅毯和裝飾還沒有被撤掉,也沒有人看護,只是有幾個出來抽煙的男人四散在周圍,間或交談幾句,但喬納森不在其中。
裏奧又向屋內望去,看到奈拉坐在窗邊與一位他不認識的來賓相談甚歡,決定還是不要貿然詢問,讓其他人擔心,攪亂新婚之夜其樂融融的氛圍。
但喬納森能去哪?又會去做什麽?裏奧完全沒有一點頭緒,只能先跑一趟今早他們見面的房子,沒找到人。在大街上詢問三三兩兩的路人也未果,更不知道喬納森租屋的地址,這樣找下去沒有一點方向,只會白白浪費時間。就在裏奧猶豫要不要返回會場,把情況告知衆人的時候——也許一切只是虛驚一場,喬納森只是去了一趟盥洗室——望着遠處亮着幾盞街燈的碼頭和黃昏時的瓦卡蒂普湖,他停頓了片刻,雙腳已經不知不覺間動了起來。
他沿着山坡上的階梯向下,穿過空蕩、靜谧的十字路口,穿過中央廣場的威廉·裏斯銅像,穿過碼頭前新移栽的聖誕樹,穿過迎面而來的風,它們灌進他的骨頭裏,舊日的幽靈在體內蘇醒。他一遍又一遍回到伍德恩德鎮的海灘,踩着松軟的泥沙向前走去,在退潮時,沙灘裸露,貝殼的碎片刺痛他的腳掌。他亦步亦趨地跟着那個影子,碼頭上的木板發出一連串吱呀的響聲,直到他走到水邊,皮鞋陷入灘塗。影子若隐若現,像是一個他永遠猜不透卻依然如癡如醉的謎團,當他停住腳步時,影子也消失了,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層疊細密如同無數風帆在抖動,他扭頭看去,一群黑嘴鷗從淺灘處騰空而起,斜掠過他眼前,與黃昏一同降落,融入最後一絲日落的餘晖。
瓦卡蒂普湖如海洋一般闊大,人倘若坐在湖邊,就會像一粒泥沙,等待着随水漂流,滑入湖心。
喬納森也會是其中之一嗎?裏奧駐足,望着湖邊那個渺小的背影,突然不敢邁出那一步。
他放輕步伐,緩緩向人影的方向移動,随着視野更加清晰,他逐漸能夠看清喬納森的一舉一動。他看到喬納森彎曲手臂,手中攥着某件東西,指向太陽穴。
“喬!”他失聲驚呼,直沖向那個背影。
喬納森沒有放下槍,他扣下扳機,一秒被拉長為一萬秒。向他奔跑的路似乎沒有盡頭,比裏奧航行過的任何一條航線,參與過的任何一場戰争都要漫長。無數槍聲響起,又消失了,裏奧不知道那是不是錯覺。
只有喬納森還坐在那,不是錯覺。
裏奧跑到近處,沒有猶豫,從喬納森背後奪過槍,丢在一邊裸露的鵝卵石上。“啪”地一聲脆響,喬納森渾身顫抖,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那樣,垮下雙肩。
裏奧氣喘籲籲,來不及發問,但他已經知道喬納森打算幹什麽。
“我早該猜到你會來的。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能找到我。”喬納森的聲線顫抖,但語氣很平靜,仿佛那把掉在地上的左輪手槍根本沒有存在過。
“喬。”裏奧看了一眼散落在喬納森腳邊的酒瓶,只有一瓶艾琳婚禮上用的紅酒,剩下都是酒鋪裏采購的啤酒。“你喝醉了。”
“恰恰相反,我很清醒。”喬納森踢了一腳啤酒瓶,但它們陷在柔軟的泥沙裏,紋絲不動,“從沒有這麽清醒過。時間長了,我的酒量也比之前好了很多,也許是繼承自我父親。你應當不知道我父親的死因,其實我也不是完全确定,但我可以猜到八成,他大概是喝醉之後和其他人在酒館鬥毆,被人打死的。所有人,包括格洛麗亞,都諱莫如深,但正因此我才覺得裏面有蹊跷。也許艾琳知道,不過我更傾向于媽媽沒有告訴過她。”
“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裏奧從喬納森背後繞過去,站在他面前,但喬納森垂着頭,沒看他一眼。隔着他垂下來的發絲,裏奧看不到他的眼睛。
“那走上戰場的兒子和走上戰場的父親呢?”喬納森自顧自地說,“我曾經反複地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怎麽都想不通。”
“但我們不可能知道——”
“是,我們不可能知道,所以後來我放棄了,因為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在那種感覺面前,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喬納森用雙掌掌根撐住大腿,聳起肩膀,夜幕使他的身影更加單薄。
“那種感覺?”熟悉的刺痛感重新在皮膚下活躍起來,裏奧握緊雙拳,竭力克制心中的恐懼,以免再次陷入往日的創痛。他吞咽了一下,進一步問道:“什麽感覺?”
“像是……一場無法減弱的耳鳴,籠罩着一切,像一場很不真實的夢,我無法分清這是不是夢,很奇怪……”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我能感覺到被切掉的那條腿,但感覺不到其他的情緒……總之,這很難形容,但是,我卻經常會想到這個詞。”
他說着,将手比做槍的形狀,放在太陽穴邊,晃動了一下。
“得知艾琳婚禮的消息時,我曾有過一些期待,也許我需要一些‘好消息’,參加這場婚禮能讓我開心起來。但很顯然,我好像已經失去了這種感情。”他扯動嘴角,如同一只牽線木偶,僵硬地一笑,“裏奧,你不該阻止我。無論俄羅斯輪盤賭究竟會不會賭贏,但只要次數夠多,我總會吃到那顆子彈的。那是我父親的槍,我曾以為它能給我帶來什麽不一般的運氣。”
“所以,既然一切都沒有感覺,也許死能讓我們找回一些感覺。”裏奧如陳述一般說着。他撿起掉在一邊的左輪手槍,看着漆黑的槍口,“不過有時,我們也會設想,如果就那樣死在戰場上,而不是作為幸存者活下來,是不是也算一種解脫?或者,偶爾站在碼頭上時,我們會猜測,跳進海水裏溺死與飲彈自盡相比,哪一種的痛苦會少一些?”話到最後,這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自問。喬納森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讓他有些不安,有些窘迫,他看向喬納森,讀懂了對方目光中的訝異。
“我想,我每次都能找到你,是有理由的。”裏奧笑了笑,舉起槍,靠近太陽穴,幾乎就在同時,他聽到鞋踩在沙地上的聲音,一個身影撲向他,喬納森握住他的手腕,踉跄的身體失去平衡,靠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後撤一步,才能支撐住他們兩個人的重量。
“裏奧,放下槍。”喬納森啞着聲音說,“拜托。”
裏奧呼出一口氣,緩緩放下手臂,将左輪手槍斜插在喬納森的西褲口袋裏,兩只手抱緊他:“我也想拜托你,喬,別這麽幹了,好嗎?”
天已經徹底黑下去,星辰遍布天空,夏夜獨有的暖風從湖的另一邊吹來,但裏奧卻覺得很冷,也許剛才短短幾分鐘的談話已經消耗了他太多能量。他所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瘋狂的心跳,和喬納森的體溫,以及他承諾式的一點頭。
隐秘的疼痛還在抽動,拿起手槍那一刻的肌肉記憶也是真的,他極為渴望扣下扳機,拿生命做一場豪賭。也許他才是喝醉了的那一個,而喬納森在關鍵時刻救了他,并讓他知道曾經的自己多麽愚蠢可笑,甚至以為他們要就此分道揚镳。
好在他們無論完整還是殘缺,求生還是求死,都始終走在同一條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