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家族瑣事;本心善意,是傻是……
第45章 第45章 家族瑣事;本心善意,是傻是……
擺宴席宴請應家人是在明日, 但那是客席,徐問真和徐見通回家,家中也備了家宴接風洗塵。
宴席擺在東上院的大花廳中, 婢女将坐榻、香鼎等物撤下,鋪設竹席、陳設臺幾,大長公主與徐虎昶在上坐首席, 兩側各有一只半人高的粉彩芙蓉紋大瓶,內插雪白鮮菡萏, 鵝黃花芯若隐若現,別有一番清新嬌嫩。
四下以矮幾陳設果盤, 滿滿堆疊時令鮮果與佛手枸橼, 因有兩位孕婦和一個肺不好的問星在席, 便未燃香, 只取新鮮瓜果花卉調理靜氣。
大長公主一定要問真和見通坐在她身邊, 又叫人将問圓的席挪到她近前來, 明瑞、明苓這兩個小輩圍在問圓下頭坐, 如此方覺心中滿意, 歡喜地道:“只少了見素,他若在家, 更圓滿了——還有問安, 她今日在西閣守值, 也回不來。”
被擠到一邊的徐虎昶沉默一會, 眼神示意見通最好識趣一點。
徐缜看着好笑,見孩子回家, 心裏也高興,一邊提壺來替大長公主斟酒,一邊笑道:“咱們家總得有個人在外拼搏, 兒年事已高,可不想辭鄉去國,還是叫見素在外頭熬吧。”
因為他瞞着徐問真和見通遇險之事,大長公主連着好長一段日子不給他好臉色,他這是故意說俏皮話賣乖呢。
大長公主嗔他一眼,徐缜腼腆微笑,手下卻手法精妙地将大長公主身前的酒壺一齊抄走,然後若無其事,提着兩壺酒走開,到旁邊替徐虎昶斟酒。
大長公主恨得磨牙,徐問真忍着笑,說起在江州的見聞。
小小家宴,未設管蕭,家人閑話便足夠盡興了,總有說不完的話要說,徐問真談起在外地的見聞,對久居京城的女眷們來說格外新鮮,便是在徐問真離京前做了好一陣家宴上的縮頭烏龜的七夫人也難得地活躍起來,好奇地發問。
唯有大長公主的目光總是流連在旁人的酒壺上,以目光示意,被兒子、兒婦們無情地避開了目光。
問圓的身子愈發沉重,坐到後半席,便開始悄悄挪動坐姿,徐問真注意到了,輕聲道:“這邊宴席吃罷了,咱們不如換到花廳裏坐?圍着榻上也熱鬧些。”
大夫人回過神,忙道:“诶唷,早些六弟婦說晚間有事來找我,我竟給忘了。時間也不早了,不如今日先散了?明日請了南戲、鼓吹、俗講的班子,應家八妹妹也回來,兩個孩子也修整好了,咱們再好生熱鬧一日?”
七夫人也有些坐不住了,聞聲立刻響應,大長公主點點頭,又對大夫人道:“事情完了,你再過來坐坐。”
一聽這話,原本坐不住的七夫人又遲疑一下,徐紀頭都沒回,直接按住她的手,那邊大夫人笑着應下,徐紀立刻道:“兒晚些再來向母親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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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長嫂要拉着孩子說話,你往裏摻和什麽?
七夫人接到他的暗示,感到有一點委屈,上首公主已含笑道:“忙什麽?明日再來也是一樣,今晚不必折騰了,與你息婦好生歇着吧。”
徐紀恭敬地應是,下面幾個小的對視兩眼,不等她們開口,徐問真囑咐問滿:“領着妹妹們陪你姊姊回去,有什麽話咱們明日再說,我帶了許多好東西回來,也明日再分給你們。”
問圓有些無奈地抿唇一笑,問滿卻如被托付重任一般,鄭重其事地叉手應諾。
問星有些悵然——六姐也不頂事啊。
她見問滿她們起身要走,有些依依不舍,大夫人見狀忍不住輕笑,正要招手叫她,徐問真道:“幾個小的若是不累,先留下吧,女兒也怪想念他們的。”
大夫人點點頭,她惦記徐問真一路舟車勞苦,想将三個小孩再帶在身邊兩日,叫女兒好生歇歇,但聽女兒說想念他們,便輕聲道:“你先與他們玩着,晚些我再來。”
又向徐虎昶、大長公主行禮告退,徐缜與徐虎昶一同離去,見通起身送他們,一時間,屋內便只剩下大長公主與徐問真坐在上首,底下明瑞、明苓、問星激t動地、争先恐後地撲了過來,喊“姑姑”“姊姊”的聲音不絕于耳,再次上演徐問真剛進門時的盛況。
徐問真難得地沒有感覺他們吵鬧,确實想念得緊,一起摟在身邊,和大長公主說話,言語間總覺着有雙小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低頭一看,問星臉都快貼在她身上了,手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試探一般摸着,似乎怕摸疼了她一般。
徐問真失笑,伸出一指點着她額頭将她支起來,“說了我好端端的,你怎麽也不相信?”
問星擡起臉,本來是很堅強的,徐問真這樣言笑輕松地和她說話,她眼圈卻不自覺地紅了,只覺得心裏酸酸的,悶聲道:“姊姊你吓死我了!”
還刺殺!她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消息在家裏傳開後,內院一副人仰馬翻,明瑞、明苓尚不知事,見身邊仆婦們的表情也知不好,哭鬧着高聲喊要姑姑,問星自認也不是小孩,只匆匆打聽到徐問真平安,就忙着哄住兩個小的。
但心底也是後怕,雖然傳回來的消息都說徐問真還好,但她生怕消息不詳盡,畢竟是京裏的風言風語傳過來她們才知道的,對流言的真實可信度,她一向持懷疑态度。
後來徐缜聽到風聲,匆忙回家來解釋,表示徐問真和徐見通都平平安安,她心裏卻還是很緊張。
——就算信裏說平安,可紙短事長,如此驚心動魄的事情,尤豈是短短一封信能夠寫盡的?萬一就有什麽沒寫到的情況呢?
這個時代,哪怕有頂級醫者護持,受了刀劍傷也是要命的事,何況徐問真在外,醫藥還不夠從容,她連着一陣子睡不好覺,滿腦子都是失血過多和破傷風。
這會徐問真一問,她心裏的焦慮和緊張一齊湧上來,忍不住紅了眼圈,撲到徐問真懷裏,明苓明瑞見狀,也連忙往裏擠。
徐問真原本還能游刃有餘地應對三個小孩,這會三人一起往她懷裏擠,她也招架不住了,見問星眼圈紅紅、兩個小的逐漸也開始癟嘴,又舍不得推開他們,只能輕聲細語地哄着。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徐問真揉了一個問星,明瑞明苓立刻将小腦袋伸來,徐問真不得不挨個揉過,軟聲道:“我給你們帶了許多新鮮玩意回來,晚些叫含霜取來給你們瞧,好了,不哭了,瞧這眼淚珠子,串起來能做條璎珞不?”
大長公主本來想叫問星別輕易提“死”字,見狀也忍不住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徐問真哄完這個哄那個,也不出手幫忙。
送人回來的見通見了這陣勢,腳步不禁一頓,試探着走入房中,結果三個小的都沒動靜,仍趴在徐問真懷裏哭泣,他一邊松了口氣,又露出些微的失望。
大長公主見了,更覺好笑,招手叫他過來,衆人坐在一處,牡丹重新烹了茶送來,好心的見通上前把幾個小的拎開,拯救了無助的長姊。
他笑呵呵地挨個搓小孩腦袋,又手欠地去彈明瑞、明苓頭頂的沖天鬏,明苓氣得用烏溜溜的鳳眼瞪他,更叫見通樂不可支。
明苓一腦袋紮進徐問真懷裏,“姑姑!您看七叔!”
“不許欺負我們孩子。”徐問真順手一摟她,忍着笑拍拍見通犯賤的手,大長公主也笑:“你小時候最不許人碰頭發,如今又欺負上侄兒了。”
見通朗笑兩聲,“趁阿兄不在家嘛。”又哄問星道:“小十七娘不記得阿兄了?阿兄可記着給你帶芝麻酥糖回來。”
問星對他不大熟悉,見通走的時候小十七娘也實在是小,留給她的只有微末的一點記憶,這會乖乖巧巧地叉手為禮,小家夥小小一個,穿着藕粉襦裙,發鬏上簪着兩朵珠花,小臉如冷玉雕琢的一般雪白,還是瘦伶伶的模樣,眉目間透着一點病容,叫人瞧着心裏不大好受。
見通沒敢在孩子面前嘆氣,只打開從外頭拎回來的小紙包,露出一包酥糖點心,笑道:“可是悄悄給你們三個帶進來的,吃去吧,別在這鬧姊姊姑姑。”
三人平日都是被嚴格控制點心、糖果的,尤其明瑞明苓,聞言哪裏還坐得住?忙跳起來要酥糖吃,徐問真眼神示意秋露上前,秋露便笑着将三人引導原本的席上做,牡丹瞧了瞧,又端來一些點心,不過很清淡,只是三小碗蒸梨并一些菱角、蓮子、新鮮果子。
大長公主輕聲與徐問真道:“十七娘的身子,這幾個月原本養得還好,只是前陣子暑熱,她中了暑,病倒了好一陣,這幾日才好轉些。”
見她眉眼間憂心忡忡,徐問真掩住憂色,笑着道:“我們帶回來的那位醫者,家中父祖輩治療心肺疾症都是有名的,她雖年輕,我叫秦風在當地打聽,也都說不錯,留在家中慢慢地替問星調養,定然能叫咱們問星好起來的。”
見通也連忙道:“正是呢,這季家父女倆都有名,季芷那一手銀針,說等閑行醫三十四年的老大夫也不及她呢。”
大長公主點點頭,想到他們為這醫者犯的險,又有些心疼,摩挲着孫女孫兒的臉頰,半晌方道:“此番你們都做得很好。”
身在局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時,能當機立斷轉換局面,把握形勢,也是一番本領。
她乍一聽聞消息時,縱然心驚、惱火,等聽徐缜說完前因後果,又不禁為孫女的決斷果敢驕傲起來。
想了想,她又冷笑道:“京兆尹徹查季家之案,由水晶鏡查到了郕王府中,聖人已經決意,召郕王回宮讀書,但并未另賜座師太傅,而是除了裴玄的差事,叫他負責教導郕王讀書;開府時賜給的田地、封邑全部收回。”
本來,皇子讀書時的先生與皇子天然關系親近,皇子入朝後自然會成為皇子的助力。
郕王被召回宮中念書,今上沒有專門賜先生,而是令他的親舅父、裴家如今在朝中官位最高者裴玄放下差事入宮侍讀,态度已經很明顯了。
再加上田産、封邑全部被收回,郕王不說在皇子們當中,就是在宗室裏,也是難得的沒臉了,這段日子被關在宮裏讀書反省,原本定好要嫁給他的江家娘子不幹了,正在家裏鬧着要出家,也不肯嫁給郕王。
大長公主慢慢說起此事,感慨道:“江鎮那東西,自以為精明了一輩子,到頭反害了自家娘子。”
江家或許是心疼女兒,或許是不肯再跳郕王這艘破船,在禦前苦苦陳情哀求,希望今上降旨斷婚。
今上許了江家娘子另嫁,但對江家想要投資郕王,以為郕王是潛龍的投機行為十分不滿,大筆一揮,江家依仗的、位高權重的随侯被打發到清水衙門去了,江家地位頓時一落千丈。
——對于江家這個下場,大長公主表示十分滿意,又道:“江家那不要臉的婆子,還敢再來糾纏,說要接問圓回去?我呸!她哪來的臉!”
至于朱家、韓獲,都沒得好下場,朱家在江州不僅經營藥鋪、綢緞,私下裏還開設賭坊,強買土地、迫使良民為奴……手中不只一條人命。
朱家的一部分人,包括朱六郎在內,被判了個秋後處斬,其餘的按照罪行輕重分為流放、贖買等等,朱六郎的大靠山韓獲也喜提黃泉路一游,屆時将與朱六郎一起上路。
提起韓獲,大長公主面籠含霜,眼睛裏的刀子能戳死人,“剩下這段日子,韓獲在刑部大牢裏,自然會有人好生招待他。”
語調仍然是溫吞平和的,聽在人耳朵裏,卻叫人不自覺地戰栗,汗毛豎立。
徐問真卻并不害怕,溫柔淺笑道:“那也是他的福分了。”
見通看在眼中,慢慢地想——姊姊和婆婆真像啊。
雖然已經從京中風言風語、徐缜那裏聽到了不止一次,對徐問真和見通在江州發生的事,大長公主還是忍不住再細細問起,娘仨說起話,天色不知不覺便擦黑了。
大夫人再回來時,上房裏已掌了燈,她重新落座,錦瑟忙斟了茶來,大長公主問:“六郎息婦有什麽事嗎?”
“近日天氣炎熱,城中卻難以購冰,她那裏用耗卻多,沒法子,想這邊能幫襯一些。”大夫人笑着回道。
大長公主疑惑道:“六郎體弱,他那裏卻沒有冰賜,咱們府裏入夏原就每日勻出一些送去,怎得還不足用嗎?”
大夫人看了看下面幾個小孩,将聲音稍微放低了些,緩緩道:“問仙病了,醫者說是暑熱,九娘沒辦法了才來尋我”
問t仙是六郎與常夫人的長女,二人無子,膝下唯有兩個女孩兒,将兩個女兒視若珍寶。
大長公主聞言恍然,道:“原是這樣。可問過她請的什麽醫者?”
大夫人道:“是一向照料六郎身體的雲錦堂那位雲先生。”
大長公主才點點頭,“他的醫術是不錯。過幾日再打發人去問問。”
大夫人笑着應是,徐問真道:“還沒給祖母和母親說起述聖的事吧?我帶了述聖的畫像回來,見通,你去找含霜取來吧。”
見通臉騰地紅起來,火燒似的,手忙腳亂地出去了,二人皆看向徐問真,徐問真笑着緩聲道:“述聖,是許家娘子的名字。許家父母倒還都是明理省事之人,述聖的性子柔韌,心裏有一杆秤,做人、做事都很清楚。讀聖賢書長大的,說句不恭敬的話,我覺着述聖比她父親更像高潔隐士。”
大長公主一向信賴徐問真的眼光,從信中看到,便安了些心,這會聽徐問真如此說,笑道:“那我可好生等着孫息婦過門了。”
大夫人也笑了,注視着徐問真的目光很溫柔,只是她回來後便興致寥寥,這會也還有些不在狀态。
徐問真看在眼中,輕輕擡手為她添上溫茶,問星也注意到這邊的情況,拉着明苓跑過來,仰臉看着大夫人,明瑞見狀也跑過來。
大夫人對着她們,神情溫柔得能擰出水來,先将幾個小的挨個打發回去,才對問真溫聲道:“明德堂修葺好了,你身邊的信春和曲眉也将那邊整頓得紮不多了,明日家中有客,後日你得閑了,再過去瞧瞧哪要添改。”
徐問真笑着答應下,一時見通取了述聖的畫像回來,親自捧着給祖母、母親看,像上畫的述聖在樹下捧書的模樣,她專注地垂首閱讀,寥寥幾筆勾勒着遠山秀黛,哪怕從紙上,也能品出撲面的秀麗與書卷氣,穿着深藍褙子、素白襦裙,畫上樸素無紋,卻自有一種清雅莊重。
大夫人越瞧越喜歡,睨了見通一眼,對這小子在外“胡作非為”的氣總算消散幹淨。
大長公主細細地瞧了半晌,笑道:“你姊姊現在怕是比你還喜歡你這未來息婦了。”
她打趣徐問真,“這畫一看就是你的手筆,你給人畫像,從來沒這樣認真過,把這小娘子畫得神韻撲紙欲出,真像山中野菊一般清雅含幽。”
“我畫圓娘的畫不也用心?宣雉現在還惦記着,叫我給她做一幅畫像呢。”徐問真道:“您就誇我畫得好吧!”
“好,畫得極好。”大長公主贊許道:“能叫你如此喜歡,定然不是尋常女子,我倒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清楚徐問真,問真從小在女孩堆裏就吃得開,呼朋喚友好友如雲,看人的眼光也很準,交友一向只取心性,而不在乎性格貞靜柔順與否——這在大長公主眼裏當然也是一種笑話般的評判方式,但時下許多人家确實喜愛以此教導家中女子。
大長公主看了再看,見通在一旁纏磨道:“難道不是我的眼光好?”
大夫人看看他,不禁笑了,又說一會話,天便黑透了,問星和明苓、明瑞三個湊在一起嘀咕半晌,卻不願回東院去睡,堅持想回臨風館,明瑞明苓纏着大夫人,問星則可憐巴巴地扯着徐問真袖子。
徐問真喚了信春過來,低聲詢問兩句,确認臨風館的屋室都早已收拾整齊。
“也罷。”徐問真笑對大夫人道:“索性叫她們留下吧。”
大夫人思慮再三,念着還有服侍的人在,才點點頭,只是忍不住又叮囑他們晚上不許鬧長姊、姑姑。
問星站在侄女侄子前面,拍着胸脯保證,“我一定看好苓娘和瑞郎,不叫他們鬧長姊!”
“然後你好摸黑纏着你姊姊一起睡?”大夫人忍俊不禁,點點她的額頭,“一個小鬼靈精,就你最有主意。”
不過想起二月裏問星生死不知的樣子,再瞧她如今如此生動活潑,大夫人也不禁感到滿足與安慰,到底時候不早了,三個小的也困得哈欠連天。
因長輩們已答應許他們住回來,徐問真再吩咐人抱他們回去睡下,他們便沒有那麽抵觸。
見通見時候不早,便也告了退,跟着一起抱孩子下去,留下娘仨,大長公主先問徐問真:“你屋裏那個曲眉,你是怎麽打算的?”
曲眉并非自幼服侍徐問真出身,是在徐問真及笄前後才來到徐家的,這些年随侍徐問真在雲溪山,二月裏徐問真回京,并未帶她,而是将她留在雲溪山中 。
徐問真動身離京之前,盤算着明德堂那裏也需要人手看顧,才将她從雲溪山叫了回來。
驟聽大長公主提起,看着祖母微微皺眉的模樣,問真不慌不亂,反而笑了,“她能替我做事,就做好了,左右她又不聽含章宮的令。”
大長公主眉頭仍皺着,“養在身邊總是不好。”
徐問真輕聲道:“她做事還算勤謹,素日妥帖周全,看家是很好的。”
大長公主細細看她,“你是不是還有什麽打算?”
“孫女能有什麽打算?”徐問真笑道:“都說樹倒猢狲散,……都死了七八年,還有幾個忠心給他辦事的?曲眉如今吃的是我的飯,她是個知情識趣的人,自然知道應該為誰盡心盡力。且孫女也不是傻子,她若真有二心,還能留她到今日?”
她知道,大長公主只是厭惡一切含章宮、周元承有關的人事,
大長公主這才稍微舒了面孔,只是擡指點點徐問真,“你可不許犯你那憐香惜玉的毛病,多虧你是個女子,倘若你生成個男人,不知要置多少房産!”
她指責問真的言辭很促狹,大夫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旋即方才的憂心忡忡便也被沖淡了,無奈地失笑搖頭。
徐問真仍是笑吟吟的,“孫女就算是男人,也是天下一等一忠貞癡心之人,絕不朝三暮四、三妻四妾,平白傷了至親之心。”
大長公主睨她一眼,意思是:真敢說。
徐問真開了個玩笑,氣氛稍微緩和一旦,她才肅容正色道:“只是這世路女子行走艱難,能幫的總要幫一點。至于曲眉……孫女稍微擡一擡手,便能活她一條命,她既無可惡之處,從前也只是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我又何必趕盡殺絕呢?”
大長公主端詳她好一會,長嘆一聲,“也罷,盼着你傻人有傻福吧。”
大夫人笑道:“從前您可一直說咱們真娘聰慧、明透,如今又成傻人了?”
“活得太精明也不好,這樣懷着點本心的善意,從前宮裏人說是傻。”大長公主摩挲着孫女的手,“但我也想,或許也是福分吧。我活了幾十年,精明了一輩子,唯一一回‘犯傻’,積下了今上這個福報,所以有時,‘傻’一點或許也是好事。”
舊年,今上因生而喪母為先帝所棄,彼時在先帝跟前還能說上些話的先帝胞妹、大雍長公主抱起了襁褓中的嬰兒,保小侄兒平安長大。
今上登基之後,佑寧長公主成為了國朝宗室中最尊貴的大長公主,不只尊貴在輩分,還因為遠超普通公主的湯沐邑與等級待遇。
她想起一些舊事,也不批評徐問真犯傻了,自顧悵然一會,回過神又問大夫人 :“六郎息婦可是還有別的事嗎?我見你回來面色似乎不大對。”
大夫人遲疑一下,輕聲說:“九娘在我那哭了一場,說她遲遲未能開懷,想着……是否要替六郎納一房姬妾,開枝散葉。”
“胡話。”大長公主皺眉道:“她已有了兩個女兒,又不是不能生育,哪怕再納一百房妾,有子無子,還不要看天意?六郎身子本就不好,再納妾回來,命不要了?”
要延續子嗣是人之常情,可總不能為了生個兒子,把命都搭裏吧?
不過她是一向眼界開闊,才能說出這樣的話,細細想來,對常夫人的想法,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微微嘆了口氣,“無子是磨人的軟刀子,六郎那房又唯有他這一個男嗣,九娘這些年心裏也都不好受。”
大夫人露出一點疲色,“兒也是如此勸她的,她說六郎也說,哪怕無子,有問仙、問芝養在膝下,足以安慰。但族中或許是有些人說閑話,談到家産、過繼,她心裏很不好受,才想到納妾生子。”
大長公主臉色徹底陰沉下來,“明日叫徐缜過來,他這個家是怎麽當的?早幾年我就三令五申,徐氏族內,誰敢打那些發絕戶財的歪心思,絕不能輕饒!”
大夫人也沉着臉點頭,她的母親、大長公主的密t友趙家老夫人少年時便是在此上吃了虧,趙老夫人父親早逝,只留下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伯父借口過繼之名,将她的一個堂兄過繼給趙老夫人之父,強奪了家産,甚至連其父早給她準備好的嫁妝都沒留下。
若非大長公主幫忙,信國公府也堅持完婚,趙老夫人只怕就要被堂兄、伯父踩到泥潭裏,這輩子都爬不起來,才好叫他們完完整整地将所有家産都霸占去。
膝下無男嗣,為了繼承香火過繼族中子弟本是常有之事,可總要兩廂情願才好。
以六郎夫婦之感情深厚,竟能将常夫人逼到想到納妾,提起此事之人絕非好意。
想起許多陳年往事,大長公主難得耐心,細細囑咐大夫人,“你告訴九娘,只說是我說的。他們夫婦願意怎樣都好,若是有子自然最好,若是無子想要過繼,也可以由族中做主,給他們找個穩妥人選;
若是也不願過繼,幹脆就好生撫養問仙問芝,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缺仆婦侍候,老了孩子只要有孝心,無論兒女都是一樣的。
哪怕是香火,五郎現在不就正為問寧尋适宜的郎君入贅嗎?便是此舉叛道離經,他們不願意,百年之後,族中總有一份香火供奉,難道還能叫他們夫婦和他們那一支的長輩做了孤魂野鬼去?”
沒錯,在經歷鄭家的算計、問安入西閣後,徐紡終于回京了,問安與問寧商量妥帖、計劃周詳,向徐紡提出要為問寧在家招贅,徐紡多年來偶爾想起膝下無兒,也感到晚景悲涼、愧對父母,只是邊境苦寒,他也實在不願辜負對亡妻的誓言,便沒另做打算。
闊別多年,如今長女已經是有官職在身、能夠擔得起事務的人,他對問安的話不免看重幾分,姊妹倆做定主意,他久在邊境,人口荒涼,女人潑辣才能活下去的地方,眼界也比久在京中富貴鄉裏開闊。
思量幾日,他便也拿定了主意,開始緊鑼密鼓地挑選合适的郎君人選,入贅的兒郎,自然還是從小養在身邊的穩妥些。
問寧如今可是揚眉吐氣,走路帶風,族中對此不乏有風言風語,然而徐紡多年在軍中,最擅長幹脆直接地應付自己不愛聽的話,于是登門的勸客甚至長輩紛紛碰壁,徐紡雖然挨了不少白眼,事情是順利定下了。
他只知道他這一支要有後了,香火血脈能傳下去,至于外頭的譏诮、白眼,武夫徐紡表示:不值一提。
問安在西閣中,西閣初複,她做了閣首領頭人,雖然也經過競争,比直接被點上去更能服人,但禦前一閣的領頭人,多少人眼紅的位子 ?她也是處在風口浪尖上,聽到的言語不比徐紡少。
她從頭到尾,也是一個态度:你說,我笑着聽;你指點我家做事,我聽不下去。
從頭到尾,她憂心的只有聖人的态度,聖人高坐九五,政務繁忙,對臣子家這種小節表示不感興趣,問安便安心了,對今上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至于問寧,她在徐府裏住着,什麽風言風語都傳不進她的耳朵,她只知道自己往後就是當家做主的人,連着幾日恨不得将頭仰到天上去。
後來因為功課不好,被休沐的問安狠狠整治了一頓,連日來對她百般慈愛呵護的爹爹也見死不救,她才意識到,姊姊也不嫁啊!當家做主?這輩子好像是不太可能了。
但做西閣首領的妹妹也很風光啦!問寧溫順地把頭遞給問安揉,表示自己絕沒有輕狂得意。
大長公主态度開明,對此事很贊成,只是提醒徐紡人選一定要精心;大夫人雖有些憂慮,然而想到問寧夫婦日後必定生活在徐家眼皮底下,又有問安這個親姊同在一屋檐下,問寧的贅婿就算有吞天的心,也難弄出什麽風浪,便也不操心了。
家裏這些事,雖然在信裏看過,具體細節還是得回家來才能知道,徐問真與大長公主、大夫人談到半夜,直到徐虎昶和徐缜在外頭坐不住了,三人才散去。
回到房中,正屋中所以陳設裝飾已經換成夏日相宜的模樣,屋裏未挂紗幔,只用一卷卷顏色古樸的竹簾遮擋,影影綽綽、半遮半掩地隔斷着三間屋室。
榻上的坐褥暗囊是天水一般清透的碧色,絲綢上繡着雪白的牡丹,甫一入手清涼柔滑,燭火下似乎還透着瑩瑩的光彩。
薄薄的坐褥下還有一層玉席,以求夏日清涼。
幾上瓶中斜插一枝鵝黃月季,鼻端萦繞着佛手的清香,徐問真回到安樂窩裏,眉目微舒——在外,哪怕是再安全的地方,她心中也總隐隐有一些防備。
唯有在住習慣了、被劃分為安全的地方,才能叫她完全放松。
雖然疲憊湧上,徐問真也不急着睡,信春将近日家中所發生之事細細回了一遍,又道:“夫人接到信,便為季家三位安排好了住所,前些日子季家郎君已住了進去,夫人吩咐秦家阿公幫忙安排料理瑣事。夫人還說,倘若要在園中給季娘子安排住所,便由娘子做主便是。”
徐問真點點頭,信春又道:“曲眉也過來了,在下房裏候着,等着向您請安呢。”
“這麽晚了她還過來——早就到了?”
信春點點頭,“聽聞您回來,她便趕來了,只是您一直在殿下房中,我原本看天色久了,叫她先回去,她也沒應,只說再等一等您,若您願意見,她就進來請個安。”
周元承死後,徐問真搬到雲溪山,或許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曲眉行事一直十分小心。
徐問真道:“快叫她進來吧。”
不多時,曲眉趕來,她是個極漂亮的年輕女子,只是身量纖弱一些,入內先行大禮,“恭迎娘子歸家。”
“等這麽久,信春若不提,你怎麽辦?”徐問真喊她起來,“都聽到我回來的動靜,過來也就罷了。”
曲眉抿唇一笑,眉目溫柔如春水綠波,“怎敢冒犯娘子。過來請安,只為知道娘子平安與否,既知道了娘子平安,未見到娘子也沒什麽。”
“真該叫你去教教問寧、問顯怎樣說話。”徐問真道:“我從外頭帶了些京中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回來,聽說你這段日子在園子裏做得不錯,等我視察過,倘若真好,你的份才許你拿走,不然我就扣下了。”
曲眉笑容愈發柔婉俏麗,道:“奴婢的差事,定然叫娘子滿意。”
含霜捧着東西從屋外進來,正聽到此語,打量徐問真神情,溫聲道:“娘子不喜咱們輕易自稱奴婢。”
徐問真也溫聲道:“是呢。”
曲眉猛地一怔,好半晌,她用力地點點頭,“奴、曲眉省得了。”
她過來确實只為問安,到屋裏行了禮,見徐問真神情懶散,隐有倦意,便道:“園門要關了,我得快些回去。娘子……娘子請早些安歇吧,一路奔波,舟車勞苦,娘子似乎消瘦一些。”
徐問真随意點點頭,等她走了,含霜捧來溫熱的毛巾遞給徐問真,含笑問:“娘子歇息否?”
“溫酒,賞月。”徐問真潇灑地揮手,含霜忍俊不禁,知道她累過了反而不容易入睡的,需要溫些酒熱熱地吃下去,或是賞月,或是讀書,倚在榻上,慢慢地才會有困意。
她篩了些不烈不綿、芳香清新的茉莉酒來,還有一碟綿軟好消化的糕餅,徐問真抿了一口茉莉酒,嫌棄之色溢于言表。
含霜可不怕,“吃這個足矣。您在席間也沒用好,明日一早,我到殿下那邊的竈上,為您下一碗溫溫熱熱的雞湯湯餅來吃,再加一籠羊肉籠餅,如何?——要吃玉春酒,等八月裏吧,氣候涼爽了,吃酒也不流汗。”
徐問真白她一眼,“你說這話時自己不虧心?”
含霜笑容不改,斯文從容。
“诶。”徐問真長嘆一聲,不過聞着家中的佛手香,賞着熟悉的月亮,口中的酒倒也并不難喝,困意漸漸湧上,她倚着軟枕懶懶望着月亮,萬般瑣事一概抛諸腦後。
她放下手中小巧的白玉盞,緩緩起身,“歇息吧,明日還有客來。”